白浪山的野百合

离开故乡几十年，五一节回老家头次听老邓说白浪山有野百合，我压根儿没往心里去。在我眼里，百合该是养在大户人家青花瓷盆里，或是躺在花店缎带间的金贵玩意儿。可老邓蹲在屋檐下，吧嗒着黄铜烟袋锅子，烟气裹着话从齿缝里漏出来：“那百合野得很，一到梅雨天，漫山遍野都是。”烟锅里的火星子在雨雾里明明灭灭，我却总觉着他这话像在说书，十有八九掺了山里人特有的玄乎劲儿。

梅雨季的山路实在难走，青石板上蒙着层滑溜溜的苔藓，踩上去直打脚底打滑。雨倒是停了，树叶子上的水珠子却没个准头，冷不丁砸在后脖颈，冻得人一激灵。爬到半山腰，雾气突然散开条缝，我一抬眼，好家伙！漫山遍野的野百合撞进眼底，白花花的一片，在灰扑扑的山色里亮得扎眼。那些花儿可不是零星几株，而是顺着山势铺开，像老天爷随手抖开的白布，裹住了整座山梁。

这些百合长得可真不讲究，不像园子里那些挺直腰板的“大小姐”，茎秆歪歪扭扭地斜刺出来，弯得像老邓手里的烟袋杆儿，有的还打着旋儿。偏偏花朵儿都梗着脖子往上顶，带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犟脾气，也不知在跟老天爷较什么劲。凑近了看，花瓣根部泛着山泉水般的青涩，越往上越白，白得透亮，像是把山里的云雾都揉进了花瓣里。

我蹲下身细看，每朵花都有六片花瓣，三内三外叠得齐整。雨水在花瓣凹陷处安了家，把灰蒙蒙的天穹裁成碎片收藏，时不时还晃悠出几缕云影。有几只蚂蚁在花蕊间跌跌撞撞，腿脚上沾满黄粉，走起来一瘸一拐，模样滑稽得很。有一回，我盯着一只蚂蚁看了半晌，它背着比自己大几倍的花粉粒，在花蕊迷宫里绕来绕去，好几次差点摔下来，却愣是没松口，那股子倔强劲儿，倒和这野百合有几分相似。

这野百合的香气也怪。不像园子里那些香水百合冲得人脑仁疼，它的香淡得很，混着雨水腥气和泥土味儿，得把鼻子凑到跟前才能闻见。初闻甜丝丝的，再嗅又泛出股山泉的涩，等想细品，早化作一缕草香，散在潮湿的空气里了。有次山风掠过，那若有若无的香气突然浓了些，我深吸一口气，恍惚间竟尝到了小时候偷喝山泉水的滋味，清冽里带着股说不出的野性。

山雾说来就来，眨眼间百合们就隐进白茫茫的雾气里，只留个朦胧的轮廓。远远望去，倒像是一群穿白衫的山里妹子，悄没声儿地立在雨里。我突然想起老辈人说的“香雾空蒙月转廊”，这会儿改成“香雾空蒙山转路”，倒也应景。可看着看着，又觉得不对味儿——园子里的花是养在画里的，这野百合却是长在山里的魂儿，雾气一遮，倒像它们故意躲起来，不愿让人瞧透了骨子里的倔强。

下山时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路边一株百合被雨水打折了茎，花朵耷在泥地里，裹满泥浆。我犹豫了好一会儿，到底没伸手扶——这些野百合在山里扎根这么多年，自有股犟脾气，瞎帮忙反倒折了它们的骨气。就像老辈人常说的，山里的生灵都有自己的活法，硬要插手，指不定是帮倒忙。

第二天放晴，我又往山上跑。阳光一照，漫山百合都亮堂堂的。昨天那株倒伏的百合竟自己挺直了腰，虽说花朵边缘焦得发黄，倒也不减神气。它周围还冒出几朵小花苞，裹着青绿色的外衣，怯生生地探着头。我守着它们看了好久，看着阳光慢慢把花瓣上的水珠蒸干，看着花苞一点点舒展，突然明白老邓说的“犟脾气”——这花儿啊，就算被风雨按在泥里，也非得挣出个头来。

正看着，一个背着竹篓的采药人路过，见我盯着百合发呆，撇了撇嘴：“这花中看不中用，采下来没半天就蔫了。”我问为啥还要采，他晃了晃镰刀：“城里人稀罕这野味儿，卖得上价钱！”说着弯腰割了几株，断茎处渗出黏糊糊的汁液，看着怪心疼人的。我跟着他走了一段路，看他把百合随意丢进背篓，突然想起老邓说过，前几年还有人想挖野百合的根去卖，说是能入药，结果第二年那片山坡就空了大半。

又过几日再去，百合大多都谢了。残花耷拉着脑袋，花瓣卷成褐色的枯纸。只剩零星几朵还硬撑着，虽说没了精气神，却还带着股不服输的犟劲儿。一场暴雨过后，漫山百合全没了踪影，花瓣融进泥土里，只剩光秃秃的茎秆杵在那儿，像老邓插在墙根的竹竿子。蚂蚁们还在忙碌，一趟趟搬运着最后的养分——这山里的日子，就是这么一代代地过，花开花落，都带着股子生生不息的劲儿。

我蹲下身，拾起一片花瓣。掌心里，它很快就蔫了下去，像泄了气的皮球。我轻轻把它放回原地——让它归根吧，这才是野百合该有的归宿。突然想起小时候，奶奶总说山里的东西有灵性，如今看着这花瓣，倒真觉得它是在泥土里打了个滚，把山里的日月精华都收进了根里。

下山时又碰见老邓，他扛着锄头慢悠悠上山。“看完啦？”他问。我点点头：“花都谢了。”老邓吐了口烟，笑眯了眼：“慌啥！这野百合有股犟脾气，只要根还在土里憋着劲儿，来年梅雨季，保准还能把山梁子开成白花花的一片！”他说这话时，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那声音清脆得很，倒像是在给野百合应和。

我回头望着白浪山，雾气朦胧间，早没了百合的影子。可我知道，它们正躲在泥土深处，揣着那股子犟劲儿，等着明年再和风雨较量一场呢。这漫山遍野的野百合，就像山里的老辈人，一辈子守着这片土地，任风吹雨打，都要把根扎得牢牢的，活出个模样来。想着想着，突然觉得这白浪山的梅雨季，少不得这些带着山泉涩味的野百合，就像山里人的日子，缺不得这股子打不垮、压不倒的犟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