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湖北人,客居绍兴已有十余年了。初来时,对这里的乌篷船颇觉新奇,如今却已成了生活中最熟悉的一部分。每当心情烦闷,我便去坐一趟乌篷船,看水波荡漾,听桨声咿呀——那些郁结的心事,也就慢慢化开了。不过说真的,坐的次数多了才懂,这乌篷船哪里只载着绍兴的河水啊,分明盛满了我这个外乡人在异乡的酸甜苦辣,沉甸甸的,晃得人心慌……
绍兴的河道密如蛛网,乌篷船便在其间穿梭。船身狭长,通体漆黑,顶上覆着半圆形的篷,也是黑的。远远望去,像一条条水蛇在水面游动。船夫多是上了年纪的人,坐在船尾,手持一根长篙,左点一下,右点一下,船便听话地前行了。他们撑船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水中的游鱼,又像是怕搅碎了水里的月光。这让我想起武汉长江边的渡轮,柴油机轰鸣着破浪,船员们扯着嗓子吆喝——和绍兴乌篷船的静谧一比,倒像两个世界。
我常坐这种船。船资很便宜,从城东到城西,不过几块钱。坐在船中,听着水声潺潺,看着两岸人家,倒也有趣。船篷低矮,须得弯腰进去,坐下后倒还宽敞。船底铺着木板,已被磨得发亮,显是有些年头了。偶尔有水滴从篷隙漏下,打在木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声,像是时间的脚步声。有次深夜乘船,船篷缝隙漏进的月光总让我想起武汉江滩的霓虹。那边的光扎眼又热闹,这边的月光却像揉碎的银箔,稀稀拉拉地洒在脚边,衬得船舱里越发安静……
绍兴人多半不善言辞,船夫尤甚。你问他话,他或点头,或摇头,至多"嗯"一声,便再无下文。起初我以为是对外乡人的冷淡,后来才知他们本就如此。日子久了,我倒觉得这样也好——不必费心应酬,各自安静。有时沉默反而比言语更能让人心安。不像在武汉,随便找个过早摊子,老板都能拉着你从热干面聊到长江大桥。绍兴的船夫们却像岸边沉默的老房子,任你说破了天,也就是轻轻点一下长篙……
乌篷船行得慢,正合看风景。岸边的老屋多是白墙黑瓦,有些已经歪斜,却还顽强地立着。屋前常有妇人洗衣,孩童嬉戏。洗衣的棒槌声,孩童的笑闹声,与船桨拨水声混在一处,颇有些生活气息。偶尔可见一两只鸭子在水面游过,见船来了,也不惊慌,慢悠悠地让开去。这些寻常景象,看久了,竟也觉得亲切起来。但总忍不住想,武汉江边的景象又是另一番光景,汽笛声、装卸货的号子声,还有岸边林立的高楼——哪里有这份闲散?
雨天坐乌篷船别有风味。雨点打在篷上,噼啪作响,船内却干燥温暖。透过篷隙望去,雨中的绍兴更显朦胧,白墙黑瓦都浸在水汽里,像是洇了水的墨画。船夫披着蓑衣,依旧一篙一篙地撑着,仿佛雨天晴天于他并无分别。雨水顺着他的蓑衣滴落,在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转瞬即逝。这让我想起武汉的暴雨,雨点子砸在长江里,能溅起半人高的水花,雨幕里的江轮都成了模糊的黑影——和绍兴雨中的乌篷船比起来,多了几分粗犷和豪壮。
记得去年深秋,我坐船去访友。那日天色阴沉,风也冷。船行至半途,忽见岸边一株老枫树,叶子红得刺眼,在灰暗的背景中格外醒目。树下蹲着个老妪,正在捡拾落叶。船行得快,转眼就过去了,但那画面却印在我脑中,久久不散。后来我特意又去那处看过,老枫树还在,老妪却不见了,也不知是搬走了,还是已经不在人世……人生聚散,原就如这秋叶般无常。这种感觉在武汉打拼时也有过,一起租房的室友、公司里的同事,来来去去,就像乌篷船驶过,只留下一圈圈慢慢消散的波纹……
乌篷船也有不便处。一到夏日,篷内闷热难当,坐着不动也会出汗。而冬日又极冷,寒风从篷的缝隙钻进来,砭人肌骨。船夫却似不觉,依旧单衣薄衫地撑着船。我曾问一老船夫为何不加件衣服,他只说"惯了",便不再多言。这"惯了"二字,包含了多少生活的艰辛与坚韧……在武汉,夏天热了有空调房,冬天冷了有暖气,哪里会像在这乌篷船上,得和老天爷硬扛?
绍兴的河道这些年也在悄然变化。水面上偶尔能见到零星漂浮的杂物,乌篷船行过时,水波轻轻托着它们打着转,又缓缓归于原位。和本地人聊起这些,他们总会笑着说:"老河也得慢慢换新衣裳嘞。"想想也是,就像武汉长江边这些年建起的生态公园,绍兴的河道大概也在自己的节奏里,酝酿着新的模样。
乌篷船终是要消失的。去年就听说政府要整治河道,发展旅游,这些"落后的交通工具"将被电动游船取代。消息一出,船夫们倒没什么反应,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大约明白,无论上头怎么规划,日子总得过下去。能撑一天船,便赚一天钱罢。只是想到这些陪伴我多年的乌篷船即将消失,心中不免怅然。就像我在武汉租过的老房子,说拆就拆了,那些生活过的痕迹,转眼就没了踪影……
前些日子,我坐最后一班乌篷船回家。天色已晚,两岸灯火渐次亮起。船行至一处拐角,忽见岸上有对新人在拍婚纱照。新娘白纱曳地,新郎西装笔挺,在摄影师的指挥下摆出各种姿势。他们身后,几个船夫蹲在岸边抽烟,火星在黑暗中明灭。新人光鲜亮丽,与沉稳的船夫形成鲜明对照。船夫撑船经过时,摄影师还嫌我们碍事,挥手让我们快走。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总有人要在变迁中寻找新的方向……
乌篷船终究是旧物了,而我们这些外乡人,也在城市的更迭中不断寻找着自己的坐标。我不知道未来该回湖北去,还是另寻一处容身,但我清楚,每段经历都在重塑着我。湖北的江河上,没有这种乌篷船,但那里有属于我的另一段记忆。有时午夜梦回,我竟分不清自己是在故乡还是在他乡,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桨声提醒着我,无论身在何处,生活总会推着人不断向前,而那些经历过的酸甜苦辣,早已成了生命中无法抹去的底色……
船到码头,我多给了船夫几个钱。他愣了一下,点点头,将钱收下,依旧没有言语。我站在岸边,看他撑船离去,乌黑的船影渐渐隐入夜色中。明天这个时候,不知还能否坐上他的船。人生原是这乌篷船底的水痕,深浅都是自己的掌纹。而这一程水路上的风景,无论是明媚还是黯淡,终究会成为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那些从船篷缝隙漏进的月光,那些和武汉霓虹的对比,都成了我在异乡独特的印记,或许有一天,我会带着这些故事,在某个地方,继续寻找属于自己的那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