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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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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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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流淌在我梦里


母亲节又到了,城里的花店早早摆出康乃馨,红的、粉的、白的,挤在玻璃门后直晃眼,像是排着队要替人把心里话掏干净。我每次路过,总觉着花香里飘着股若有若无的土腥气——那是鄂东南特有的褐土味,掺着砂砾,攥紧了又从指缝簌簌往下漏,跟城里绿化带沤得发黑的腐殖土完全不是一个味儿。

故乡的泥土是“褐里透黄”的,乡亲们都说这土“养人”。可那会儿哪懂这些?就记得小时候额姆在屋后刨出块菜地,种辣椒、茄子、胡萝卜。我常蹲在田埂上发呆,看她弯着腰忙活。日头毒的时候,蓝布衫后背被汗水浸得能拧出水,弓成个月牙似的。她隔一会儿直起腰捶两下,嘴里嘟囔“老骨头散了架”,可话没落音又佝偻着背接着做。那些泥土黏在她手上,指甲缝嵌着黑黢黢的泥线,用茶饼搓上好几遍都洗不干净。那会儿总嫌她手脏,现在却连碰一碰这双手的机会都少了。

村口的溪港,水浅得刚没过鹭鸶骨。一到夏天,婶娘们都聚在港边洗衣裳,面杵敲打石板的“梆梆”声,混着家长里短的笑骂,能飘出半里地。额姆洗衣总带着我,她蹲在青石板上搓衣服,还不忘扭头喊:“细崽莫跑远!当心滑进港里!”我哪听得进去?早就在浅滩追“麻古愣子”玩疯了。溪水清亮得很,能瞧见圆咕隆咚的鹅卵石,偶尔有蜻蜓点水,还没数清波纹,就被下游洗菜的阿婆搅碎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溪港的水怕是早就渗进骨头缝里了。夜里在出租屋惊醒,总觉着耳边响着潺潺水声,跟窗外的汽车喇叭声、工地打桩声混在一起,听着说不出的怪。拧开自来水龙头,漂白粉味呛得人直皱眉,哪比得上小时候在溪港边,捧起水就往嘴里灌?那水里带着水草的腥香,甜丝丝的,喝下去连打嗝都带劲儿。

老屋门前那棵枣树,也不知道多少岁了。小时候我张开双臂都搂不住它,村里人都说这树“成了精”。到了秋天,枣子结得把树枝都压弯了。额姆搬出长竹竿,站在板凳上打枣。红枣噼里啪啦往下落,我在底下弓着腰捡,衣裳兜得鼓鼓囊囊还嫌不够。有回一颗枣“啪嗒”砸在后脑勺上,疼得我直咧嘴。额姆赶忙丢下竹竿,把我搂在怀里揉:“乖乖不哭,快尝尝这蜜罐子枣!”那甜味从舌尖一直甜到心里头,后来吃再贵的进口糖果,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大概是少了额姆手心的温度,少了打枣时“噼里啪啦”的热闹劲儿。

离乡那年,枣树刚冒出米粒大的花苞。额姆站在树下送我,蓝布衫洗得发白,袖口磨得起了毛边。她没说啥肉麻话,就往我帆布包里塞了油纸包的炒花生,还热乎乎的。汽车发动时回头看,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跟枣树融成一团灰影,分不清哪是树哪是人。那时候满脑子都是外头的世界,想着走得越远越好,哪知道这一走,就把自己走成了飘在半空的蒲公英,根还死死扎在故乡的泥土里。

村里原来的泥巴路,一下雨就成了“胶泥塘”,踩上去咕唧咕唧直冒浆。我穿着高筒胶鞋上学,裤脚总溅满泥点子。每晚放学回家,额姆都把鞋刷得干干净净,放在灶膛边烘。灶火“噼啪”舔着锅底,映得她半边脸红彤彤的,另半边隐在黑影里。我趴在八仙桌上写作业,铅笔沙沙声混着柴火声,比现在办公室的键盘声好听一万倍。现在走在城里平得像镜面的柏油路上,皮鞋擦得锃亮,可再也闻不到胶鞋烤焦的烟火气,也听不见额姆边烘鞋边哼的山歌了。

额姆不识字,我寄回去的信都得请隔壁的“账房先生”念。后来装了电话,她接起来嗓门震得人耳朵疼:“喂——是我崽嘞!”电话那头,她絮絮叨叨讲湾里的新鲜事,说哪家新媳妇会做蓑衣,说今年谷穗压得秆子直不起腰,还说枣子收了一箩筐,给我留了最红的……我这边“嗯嗯”应着,眼前全是她踮着脚往竹篮里捡枣的模样。隔着电话线,突然觉得这几百里的距离长得可怕,连她咳嗽时声音里的痰音都听得分明。

前年回乡,村里都铺上了洋灰路,老屋刷着刺眼的白漆,像戴了顶孝帽子。枣树还在,可瞅着矮了不少——兴许是我长太高了吧。额姆头发白得像棉絮,蓝布衫换成了印着洋文的花T恤,她也不知道上面写的啥。拉着她的手说话时,摸到掌心糙得像砂纸,指关节肿得老高,风湿痛发作时,连筷子都捏不稳。我心里直发酸,想起小时候发高烧,她守了我整夜,用井水浸过的帕子给我擦身,嘴里念叨“我的心肝,快好起来”。现在她病了,我却只能隔着电话干着急,连杯热水都递不到她跟前。

夜里躺在老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床好像短了一截,脚只能蜷着。月光从木格窗照进来,在青砖地上投出方方的亮格子,跟二十年前分毫不差。恍惚间听见隔壁传来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我突然想起小时候额姆常说,枣核埋进土里,来年又能长出枣树。原来人也像枣核,离了故土,心里头总空落落的,走到哪儿都带着股牵挂。就像我,在异乡打拼出一方天地,可那些光鲜的成绩,抵不过记忆里额姆纳的千层底布鞋,抵不过灶膛里烤红薯的焦香,抵不过溪港边永远洗不完的蓝布衫。

母亲节的康乃馨开得再艳,我却总念着野地里的蒲公英——额姆会把绒球吹向天空,笑着说:“我崽也要像这毛毛,飞到好地方去。”可她不知道,飞得再远的蒲公英,根还扎在故乡的泥土里啊。梦里常浮现那道溪港,水还是那么浅,额姆蹲在港边洗衣,面杵起落间水花四溅。我想喊她,喉咙却像被枣核卡住,只有溪港水悠悠地淌,淌过我的童年,淌过二十载春秋,一直淌进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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