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别来无恙

要说故乡啊，那就是刻在骨子里的念想。我的老家邓通府，藏在鄂东南白浪山的褶子里，活脱脱像个养在深闺的姑娘——早上云雾一绕，就跟蒙了层纱似的；到了秋天，漫山稻田金灿灿的，可不就是她的花裙子么？每次闻到晒谷场飘来的米香，混着灶膛里草木灰的焦糊味，脚底就跟生了根似的，总想起小时候在田埂上撒欢的日子。

白浪山每天都跟定了闹钟似的，天蒙蒙亮就醒了。五点出头，头一缕阳光戳破云层，漫山的枞树立马就“活”过来了，蒸腾起的水汽带着松针的清冽，深吸一口，整个肺管子都透亮了。记得小时候跟着表姐采茶，专挑嫩芽尖儿掐，指甲盖蹭过叶片上的绒毛，痒得直缩手，她还笑我“跟小猫挠似的”。山风一吹，连带着隔壁家腊肉的咸香、灶台烧柴火的烟味全裹进来了，这味道，打小就刻在鼻子里了。

村里的房子都是顺着山势盖的，青瓦白墙看着朴素，可哪家没藏着几代人的故事？我家老屋前头那棵老槐树，树皮糙得跟爷爷的手掌似的，纹路里不知道嵌了多少故事。夏天日头毒得很，大人们摇着蒲扇在树荫下乘凉，讲先人鲁高进京赶考的传说，讲到热闹处，连扇子都忘了摇。小孩儿们围着石磨盘打转，时不时偷摸摘块阿婶晒的霉豆腐，咸香咸香的，配着井水湃过的西瓜，能美上一整天。后院菜地里更是藏着“宝藏”，冬瓜叶子擦过小腿的刺痒，刚摘的茄子握在手里凉津津的，这些零碎的感觉，现在想起来都鲜活。

穿村而过的青溪，那可是我们这帮野孩子的“快乐老家”。春天蹲在溪边翻石头找螃蟹，溪水冰得脚指头直蜷；夏天脱了鞋就往水里跳，被晒烫的河石和刺骨的溪水一冷一热，激得人直打哆嗦。最有意思的是听洗衣妇的棒槌声，“咚咚咚”地和着流水，再配上对岸稻田里的蛙叫，比啥音乐会都热闹。插秧时泥浆从脚趾缝里冒出来，软乎乎的；割稻子的时候，稻穗扫过胳膊，又痒又麻，这些感觉，城里哪儿找去？

要说最忘不了的，还得是咱邓通府的采茶戏。每年谷雨前后，村口老戏台一搭，锣鼓声能把满山的鸟都惊飞咯！戏班子一来，全村老小都搬着板凳占座。我小时候个子矮，总爱往人堆里钻，看那些花脸演员甩着水袖，扯开嗓子唱得震天响，震得胸口发麻。老人们怕吵着我们，总拿粗糙的大手捂住我们耳朵，可那股子混着松香、汗味的热闹劲儿，早钻进骨头缝里了。散场后，糖画摊的甜香勾得人挪不动脚，看老师傅拿勺子一浇，糖浆在石板上凝成活灵活现的龙，咬一口“咔嚓”脆响，甜得能把烦恼全化了。

在城里待久了，走在柏油路上总觉得脚底发飘。半夜做梦，还常梦见小时候在田埂上疯跑，泥巴裹满裤腿，露水打湿鞋面，那种松软又踏实的触感，跟踩在云朵上似的。有时候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谷香，或是梅雨季老墙根的青苔味，就突然想家想得厉害，连带着记忆里腊月熏腊肉的烟火气、清明粿的艾草香，全一股脑涌上来了。

去年清明回村，远远瞧见白浪山还是老样子，只是山腰多了排亮闪闪的光伏板，像给山系了条银腰带。进村的水泥路修得平平整整，可我心里总惦记着以前的泥巴路——一到下雨天，得垫着稻草走，深一脚浅一脚，泥浆直往鞋帮子里灌，现在想起来倒成了稀罕的乐子。村口老槐树还守着，只是石磨盘换成了雕花桌，几个小崽子举着手机直播，镜头里阿婆们踩着鼓点跳采茶戏，红绸子上的铜铃叮当响，唱的还是那老调子：“一送情郎哥哎枕头边哎哟……”

推开老屋的木门，“吱呀”一声还是当年的响动。供桌上的铜香炉落了层薄灰，旁边却多了个扫码音箱，瞧着新鲜又亲切。三叔公正戴着老花镜，教小孙子看族谱：“这是你太爷爷，当年带着大伙修水渠，可不容易……”阳光从木格窗斜斜地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子，恍惚间就和小时候阿公摇着蒲扇讲故事的模样重叠了。

站在山顶往下看，新盖的民宿错落有致，玻璃墙映着满山绿意；智能大棚里水雾袅袅，跟仙境似的。可只要山风一吹，晒谷场的香气飘过来，混着若有若无的草木灰味，就知道——故乡还是那个故乡。不管外头的世界怎么变，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呼一吸，早就融进血脉里了。

傍黑的时候，村里突然热闹起来。原来是放露天电影，幕布往老槐树上一挂，孩子们举着竹筒爆米花满村跑，撒得地上星星点点。老人们搬出竹椅，摇着蒲扇唠家常，电影开场的音乐一响，我一下子就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幕布拿麻绳系在两棵树上，坐的是冰凉的石块，可看着电影，心里热乎得很。

月亮爬上山顶时，我一个人在青石板路上溜达。水渠里蛙声、流水声此起彼伏，路边夜来香开得正盛，甜丝丝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远处民宿的窗户透出暖黄的光，偶尔飘来游客的惊叹：“多少年没见过这么亮的星星了！”可不是嘛，城里的霓虹灯再亮，也比不上老家这满天银河，一眨一眨的，像在跟人唠嗑。

故乡啊，这些年你变了不少，又好像一点儿都没变。你是我走到哪儿都揣在心里的根，是想起就暖烘烘的念想。愿往后的日子里，茶香、稻花香、还有那熟悉的锣鼓声，能一直飘在白浪山间，就这么热热闹闹、稳稳当当地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