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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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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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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浪山野茶里的乡愁


晨光刚从云翳间探出头,山岚还在山谷里打着旋儿——多么像童年时母亲围裙上飘动的褶皱。我靠着老屋檐下开裂的木柱,手中抚摸着那只斑驳的搪瓷茶缸——缸口缺了半圈白瓷,露出暗红的铁皮,倒像是被岁月啃噬的印记。热气裹挟着野茶的清苦漫上来,恍惚间,薄雾中又浮现出母亲挎着竹篮的身影......她踩着沾满露水的石板路,渐渐消融在黛青色的山间角落里......

故乡的野茶树,生来就带着一股子倔劲。它们才不乐意被人管着,不肯规规矩矩长在田垄间——偏要扎进岩缝、攀附陡坡。扭曲的枝干上布满青苔,枝桠间垂着松萝,活脱脱是山神随手系的绿绸带。这些饱经风雨的茶树,可太会"养生"了,贪婪地吸着山间云雾,饮着晨霜夜露......每一片叶子都藏着白浪山的脾气。没经过人工修剪,反而带着股子不服管的野性——这独特的韵味,别处可找不着。

采茶的日子总是伴着鸡啼开始。母亲天不亮就摸黑起床,土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面饼的焦香混着灶灰味,早早把我们从被窝里勾了出来。父亲的旧军用水壶被我晃得叮当响,竹篮边沿还留着去年采茶时被茶刺划出的细密刻痕。山路蜿蜒,石板上的青苔总爱和人开玩笑——好几次我脚下打滑,都是发小阿牛眼疾手快把我拉住。山路上渐渐热闹起来,乡亲们的问候声、竹篮碰撞声,还有我们几个孩子的笑闹......把沉睡的山林都吵醒了。

野茶林里,新芽上的露珠比珍珠还透亮。母亲常把我的手拢在她掌心里,教我掐最嫩的一芽两叶:"要趁露水没散采,这时候的茶尖儿,吸饱了夜里的寒气,炒出来才有灵气。"我们的手指在茶枝间穿梭,露水顺着袖口往下淌,把裤脚浸得透湿。有时为了抢一处嫩芽多的茶树,我和阿牛还会赌气别过脸——但转眼又被山雀清脆的叫声逗得破涕为笑。累了就往地埂上一躺,啃着硬邦邦的面饼,看牛群在山坡上慢悠悠地啃草,蝴蝶扑棱棱从茶树间惊起,翅膀上的金粉在阳光里闪成细碎的光点......

采完茶的归途才是真正的冒险。野草莓躲在灌木丛里,红得像山里孩子被晒红的脸蛋,摘下时还带着绒毛,酸甜的汁水溅在嘴角......我们会把野杜鹃插在姐姐们的发间,淡粉色花瓣沾着露水,衬得她们的眉眼比山涧的溪水还要清亮。那时不懂什么是诗意,只觉得这样的画面比年画还要好看——总想让时光就停在这些沾满泥土的快乐里。

老屋前的晒青场,是野茶蜕变的第一道关口。竹匾在青石板上拖出长长的影子,鲜嫩的茶叶倒进去时沙沙作响——像在诉说山里的故事。母亲戴着蓝布头巾,一边翻动茶叶,一边哼唱着古老的茶歌,声音混着叶片摩擦声,在晨风里轻轻摇晃。阳光渐渐把茶叶晒得蜷起身子,翠绿色慢慢染上墨色,就像山雾给它们披上了薄纱......

制茶的工序繁琐得像一场古老的仪式。母亲总说野茶性子野,不能用寻常法子。发酵时,她会反复调整竹匾的角度,掌灯时分,父亲把铁锅烧得通红,竹耙翻炒的声响惊醒了院角的蟋蟀。茶香混着松烟味在院子里打转,火光把父亲微驼的脊背映在土墙上——恍惚间竟与老茶树虬曲的枝干重叠在一起。我蹲在灶膛前添柴,看着火星子窜出来,忽然发现父亲鬓角的白发......原来比晒青的茶叶还要白。

当慢火焙出的茶香浸透整座老屋,母亲就会用粗陶罐仔细封存茶叶。每当父亲扛着锄头回来,母亲就会变戏法似的摸出几片茶叶,滚水冲进搪瓷缸的瞬间,墨绿的茶汤泛起油亮的光泽,父亲抿一口,紧锁的眉头就舒展开来,山野的苦涩在舌尖化开,转而成了绵长的回甘......老辈人说这茶能解百忧,现在想来,或许真正解忧的,是藏在茶香里的家常岁月。

后来我去了城里,在海滨城市写字楼的玻璃幕墙间穿行,喝遍了各种名贵茶叶。但再精致的茶具,也泡不出搪瓷缸里的烟火气......深夜加班时,诗妹寄来的野茶总带着熟悉的山味。她在信里说,特意在茶里掺了后山的桂花,"这样哥喝的时候,就像还坐在老屋的门槛上"。茶汤里浮动的金黄花瓣,恍惚间又成了童年时别在姐姐发间的野杜鹃......

前些日子回乡,老茶树依然在陡坡上倔强生长,树皮上的裂纹里积着新落的晨雾。我伸手抚摸那些粗糙的枝干,仿佛触到了父亲的手掌、母亲的皱纹,还有我们姐弟踩着月光采茶的旧时光......山风掠过茶林,送来熟悉的清香,这缕缠绕在记忆深处的味道,早已化作血脉里的乡愁——无论走多远,都牵着我回望白浪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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