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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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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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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故乡

年轻时总嫌故乡穷,做梦都想逃离。那时候看农门,像锈迹斑斑的铁笼,铆足劲要钻出去。填高考志愿时,专挑地图上离得最远的城市。火车哐当哐当地跑,离家越远,心里越畅快,觉得终于挣脱了什么。可谁能料到,人到中年,日思夜想的,反而是当年拼命逃离的地方,尤其是村口那片望不到头的稻田……

打记事起,村寨前的稻田就有了魂。集体年代,罗北口水库提灌站的水顺着沟渠蜿蜒而来,哗哗的水流声,像大地跳动的脉搏。初春的风还带着寒意,田埂上的泥土却先软了,一脚踩下去,深浅不一的脚印里,能渗出冰凉的水。老黄牛拉着犁慢慢吞吞地走,父亲的吆喝声“起——嗬起——”在田野里飘,风一吹,忽远忽近。那会儿只嫌这声音吵得午觉都睡不安稳,现在闭上眼,怎么也想不起那吆喝的调调。真的,怎么使劲回忆都不行,连父亲扛着锄头往田里去的背影,也在记忆里模糊得像蒙了层雾。

稻田有水,就有了灵气。田边水沟里,小蝌蚪密密麻麻,黑黢黢的一团团,像撒在水里的黑芝麻。我和小伙伴举着罐头瓶,水晃一下,蝌蚪就晕头转向地打转。青蛙“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扑在裤腿上,凉飕飕的。水蛇悄无声息地游过,吓得我们扯着嗓子尖叫,等大人赶来,它早钻进泥洞里没了踪影。现在回想,那时的害怕,竟成了最珍贵的回忆。记得有次表弟被水蛇追着跑,一屁股跌进泥坑,浑身糊得像泥人。可第二天,他又攥着竹竿,眼巴巴地守在水沟边了。

挖野菜是春天里最盼的事儿。母亲背着那只竹篾篓子,边角的竹篾断了几根,用麻绳随便捆着,篓沿都被磨得发亮。我们跟在她身后,在田埂边、草丛里找荠菜、马齿苋和黄花菜。茅草尖最嫩,拔出来嚼一嚼,清甜的汁水在嘴里散开。挖到的野菜装满篓子,泥土腥气混着草叶清香,现在闻到类似的味道,就会想起母亲蹲在田埂上择菜的模样。她头上的白发,和野菜的白花一样刺眼睛。有一回我贪心,挖了太多马齿苋,篓子沉得背不动。母亲二话不说,解下头巾兜着野菜,和我慢慢往家走。

那年春天,父亲犁田时翻出条乌梢蛇。蛇被翻出来还在扭动,嘶嘶吐着信子。父亲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挂在歪脖子枣树上,树皮蹭掉好大一块,到现在那树还留着伤疤。他用缺了口的菜刀剥皮掏内脏,动作利落得很。借来的豁边鼎罐里,蛇肉混着盐和猪油咕嘟咕嘟炖着。香味飘出来时,我蹲在灶台边,口水咽了又咽。父亲挑了块最肥的蛇肉给我,说小孩子吃了补身子。那味道鲜得骨头都发颤,可后来尝遍多少山珍海味,再也找不回当年的滋味。后来才知道,父亲其实最怕蛇,可为了给我补身体,硬是壮着胆子处理了那条蛇。

分田到户后,我家也有了几亩稻田。父亲对水稻的上心劲儿,比对我还亲。他的解放鞋永远沾着褐色的泥,裤腿上的泥渍洗了又有。一有空就扛着锄头往田里跑,这儿扒拉两下,那儿瞅瞅水位。下暴雨那晚,他半夜爬起来就往田里冲,第二天发起高烧。我埋怨他不要命,他却念叨:“田里的水漫了可怎么得了!”有一年闹虫灾,父亲在田埂上守了三天三夜,眼睛熬得通红,用土法子硬把害虫赶跑了。那时我还嫉妒,觉得他对稻田比对我更宝贝。

第一次学插秧,简直是场闹剧。父亲挑着秧苗,扁担被压得“吱呀”直响。母亲抖开秧苗,手腕上的银镯子叮当作响。他们的手快得像装了马达,眨眼间,田里落满绿秧苗。我有样学样,抓起秧把用力一抛,秧苗却东倒西歪,有的还在水面上打转。正着急呢,腿上突然一阵痒,低头一看,黑黄相间的蚂蝗正死死吸在皮肤上。我吓得边跑边嚎,母亲冲过来,用细树枝把蚂蝗穿起,翻了个底朝天。现在想起来,蚂蝗吸附皮肤的滑腻感还在,还有母亲用衣角给我擦眼泪时,她后背被太阳晒得通红的样子。

耘“二道秧”的苦,至今难忘。三伏天,太阳像火盆扣在头顶。水稻长高了,杂草也疯长。得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袖,弯着腰用手拔草。稻叶割得脸上火辣辣,汗水混着露水冲进眼睛,又辣又疼。有次偷懒把水搅浑就上岸,被父亲用赶牛的竹鞭子敲了田埂。那鞭子缠着褪色的红布条,是他年轻时绑的。他说:“六月不晒背,十二月恰么对。”这话我记了一辈子。有回实在热得受不了,躲在树荫下偷懒,却看见父亲一个人在田里弯腰,汗水把后背的衣服浸得能拧出水来。

夏天的稻田最是热闹。放伙鸭的挑着破洞的鸭棚来了,几百只鸭子“嘎嘎”叫着扎进稻田。我们跟着在田埂捡鸭蛋,搪瓷缸子磕在石头上,清脆的声响在田野里回荡。表弟学秧鸡叫学得像,含着老柳树上折的薄树皮,“咕——咕——”,一群秧鸡就被骗了过来。用缺角的竹筛子设陷阱,抓到秧鸡后,用生了锈的铁锅炖汤。肉少得可怜,汤却鲜得掉眉毛。有次抓到只特别肥的秧鸡,全家人围在灶台前,闻着香味,比过年还开心。那种满足,现在花多少钱都买不来。

秋天傍晚,总爱去田埂溜达。风一吹,稻谷“沙沙”响,像有人在耳边说悄悄话。稻浪翻涌,能看见晒谷场边的稻草垛,场院里那口裂了纹的大水缸。鸟儿叽叽喳喳在身边飞,燕子掠过石桥,白鹭停在柿子树上。远处山脚下的砖窑只剩个轮廓,村头老井的石沿被水桶磨出深深的槽。农家炊烟升起,混着柴火味,暖烘烘的。记得有个傍晚,和小伙伴躺在稻草垛上,望着满天繁星,幻想着长大后的样子。哪知道,长大后的世界,再也没了稻田的影子。

打谷子的日子,累并快乐着。父亲扛着边角光滑的包閗,母亲和妹妹挥着豁口的镰刀。我和父亲摔打稻穗,“砰砰砰”,谷粒像雨点落进包斗兜。粗布汗衫湿了又干,结着白花花的盐渍。看着一袋袋金黄的谷子,父亲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丰收那年,父亲特意杀了只鸡,说是庆祝。那顿饭的香,至今还留在舌尖。

后来去城里工作,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等再想起那片稻田,父亲老得扛不动犁,把耕牛卖了。原本想着老了回去,用母亲留下的豁口陶缸腌咸菜,坐在老枣树下乘凉。可去年回老家,稻田没了,成了水泥地;小路铲平了;老房子只剩断砖。站在原地,空荡荡的,像个迷路的孩子。我在曾经的田埂上来回走,脚下只有冰冷的水泥,再也找不到一丝过去的痕迹。

现在逛菜市场,瞥见沾着晨露的野菜,或是闻到街角饭馆飘出的炖肉香,思绪总会瞬间被拽回童年。那些曾被我嫌弃的农具,如今都成了时光的标本:豁口的陶缸盛着母亲腌的咸菜香,缺角的镰刀闪着夕阳的余晖,竹鞭上褪色的红布条在记忆里轻轻摇晃。父亲佝偻着背修犁铧的剪影,母亲戴着银镯淘米时叮咚的声响,都成了永远凝固的画面。

去年深秋,我又一次回到故乡。站在曾经的稻田中央,脚下是纵横交错的水泥路网,连田埂的走向都找不到了。老枣树不知何时被砍倒,树桩处长出一丛陌生的野草。风掠过耳畔,恍惚又听见父亲赶牛的吆喝,母亲唤我回家吃饭的声音。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打湿了衣襟,也打湿了记忆里那片永远青翠的稻田。

原来,故乡不是地图上的一个坐标,而是生长在血脉里的根须。年少时拼命想挣脱的束缚,如今成了最温暖的羁绊。乡愁是田埂上的蒲公英,看似被风吹散,却在心底扎下了最深的根。那些回不去的旧时光,那些永远留在记忆里的人,都化作月光,照亮每一个想家的夜晚。即便走遍天涯海角,我知道,我的心永远停留在那片稻花香里,停留在炊烟袅袅升起的黄昏,停留在父母永远年轻的笑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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