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次修补的窗缝依然漏风。咸涩的海风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这个潮湿的阁楼。墙上的海景画已经褪成了灰蓝色,剥落的颜料下露出斑驳的墙皮,像极了那年林静离开时,我心上结痂又撕裂的伤口。霉斑顺着墙角蜿蜒攀爬,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白色,如同记忆里那些未说出口的话,正悄无声息地吞噬着每个夜晚。
那本手抄诗集就放在抽屉最深处,锁扣已经生了锈。每当我拉开抽屉,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总会惊飞窗台的麻雀。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干枯的海藻,那些曾经鲜亮的墨字被潮气晕染得模糊不清。我时常在深夜听见它在黑暗中发出呜咽,像一只搁浅的贝壳里回荡着遥远的海声,又像是她留在信纸上的叹息,穿过岁月的迷雾,固执地叩击着我的耳膜。
认识她那年,我正处在人生最困顿的时期。租住的阁楼漏雨,写出的稿子被退回来,连楼下杂货铺的老猫都懒得对我摇尾巴。直到那个浅蓝色信封出现,像一片被海浪冲上岸的贝壳,突兀地躺在老编辑布满老茧的手心里。信封边角被海水浸得发皱,仿佛承载着跨越山海的思念。
"你的文字里藏着海浪的心跳。"她的字迹像被海风梳理过的沙滩,每一笔都干净得让人心颤。后来她告诉我——哥,那天批改完学生作文后,我突然在报纸副刊看到你的文章,读了三遍后,手指不受控制地开始临摹那些句子。"就像在沙滩上找贝壳,突然摸到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她在日记里这样写道。那时的我不会知道,这个陌生姑娘的来信,会成为我灰暗生活里唯一的光。
我们的通信像一场缓慢的涨潮。她写早读课上的阳光像融化的黄油,慢慢铺满教室的木地板;写文学社的孩子们把诗集藏在课桌下,趁老师不注意时偷偷抚摸书脊的样子。她的日记本里记着:"今天又收到他的信,信纸上有咖啡渍,像海上浮着的油斑。我竟觉得可爱,真是疯了......"那些带着墨香的文字,在我们之间织就了一张细密的网,将两颗孤独的心紧紧相连。
那个暴雨夜的电话来得突然。听筒里的电流声像无数细小的银鱼在游动,她的声音却清晰得刺骨:"哥!今天有个孩子把浪花画成了蒲公英,风一吹就会散的那种......"后来我在她遗留的教案本里发现,那天她其实画了整整一黑板的海浪,却怎么也画不出我文字里的感觉。"他的海会呼吸,我的只是死水。"她在页脚写道。窗外的雨声与她的声音交织,在那个潮湿的夜晚,我们隔着电话线,分享着对海的不同理解。
照片寄到时正值梅雨季。信封被雨水打湿了一角,里面的照片却完好无损。她穿着白裙子站在礁石上,裙摆被海风吹成绽放的百合。她的日记记录着拍照当天的犹豫:"换了七条裙子,最后还是穿了最素的那条。希望......他不会觉得太刻意。"照片背面写着:"渔港的灯火会把海面烫出窟窿,而你的文字烫伤了我的眼睛。"看着照片里她明媚的笑容,我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文字真的可以跨越距离,传递如此炽热的情感。
九月的车站弥漫着海腥味。她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站在晨光里,比照片上瘦削许多。她的日记里记着前一晚的辗转反侧:"明天要去见一个只存在于信纸上的人。如果见面后魔法消失怎么办?如果......他觉得现实中的我太过乏味怎么办?"而我站在人群中,望着她紧张又期待的眼神,突然发现,那些在信纸上建立的默契,远比想象中更加真实。
我们在防波堤上度过了整个黄昏。她的日记本里夹着一片干枯的海藻,旁边写着:"哥,今天你说'或许能留住海浪的影子'时,眼睛里有我读不懂的暗涌。多希望你能说些别的,比如...(墨迹被水晕开)"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我的影子在沙滩上重叠又分离,就像我们之间若即若离的情感。
分别那天她塞给我的诗集,扉页上的诗墨迹未干。后来我在她留下的备课笔记里发现草稿,那首诗被反复修改了十三次。"每次修改都像在剥自己的鳞片。"她在空白处写道。那时的我只当这是她对文字的执着,却不知每一个字里,都藏着她难以言说的心事。
最后那封信里只有一张对折的纸。多年后,她的学生告诉我,林老师画那幅素描时,钢笔突然没水了。"她盯着画看了很久,然后笑着说'这样也好'。"而她的日记最后一页写着:"父亲的手术费不能拖了。今天答应婚事时,窗外正好有海鸥飞过。它们多自由啊......(字迹被泪水晕开)希望他永远不要知道真相。"原来命运的齿轮早已转动,而我们不过是无力反抗的棋子。
现在这个阁楼成了我的囚笼。每到东南风起,墙缝就会渗出细密的水珠。那本诗集在抽屉里慢慢发霉,书页间的海藻标本长出诡异的绿毛。她的日记本最后一页背面还有一行极浅的铅笔字:"哥,若你读到这些,请记住,我爱的从来都是你笔下那个永不靠岸的春天。"每次读到这句话,胸口总会泛起一阵钝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反复揉搓着旧伤。
昨夜台风过境,被刮断的桅杆砸碎了我的窗户。今晨收拾残局时,从墙缝里掉出一枚小小的贝壳,正是当年我寄给她的那种。贝壳内侧用极细的笔迹写着:"哥,如果当初在防波堤上你吻了我,现在会不会不一样......"字迹已经被岁月侵蚀得几乎消失,像一声即将散尽的海的叹息。我将贝壳紧紧握在手心,粗糙的纹路刺痛掌心,却比不上心底泛起的苦涩。
有些伤口不会结痂,只会变成身体里的暗礁,在每次潮汐来临时隐隐作痛。而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姑娘,早已化作我血液里的盐分,在每个无眠的深夜,从眼角渗出结晶。窗外的海风依旧呼啸,带着熟悉的咸涩,却再也吹不回那个有她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