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离开我们已经三十二年了。三十二个春秋轮回,足以让一个婴孩长成壮年,让青丝染上白霜,让记忆褪去鲜亮的颜色。可那杆黄铜旱烟袋的模样,却在我心里愈发清晰起来——像是被岁月打磨得越发锃亮,连烟嘴处那道细铜丝缠绕的疤痕,都刻进了骨头缝里。
那烟袋约莫三寸来长,一头略粗,一头稍细,中间微微鼓起,活像个缩小的葫芦。铜色早已被经年累月的摩挲浸透,泛着黑里透红的光泽。烟嘴处有一道细小的裂纹,是某年除夕爷爷喝多了酒,失手摔在地上留下的。后来他用细铜丝缠了又缠,倒比原先更趁手了……只是每次摸到那圈疙疙瘩瘩的铜丝,我就想起他布满老茧的手。
记得夏夜里,爷爷总爱坐在老槐树下的青石板上抽烟。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慢条斯理地从黑布烟包里撮出一小撮烟丝,用拇指按进烟锅,再掏出火柴。"嚓"的一声,火光映亮了他沟壑纵横的脸。第一口烟总是吸得极深,而后缓缓吐出——烟雾在月光下袅袅升起,最后消散在槐花香气里。
"爷爷,烟好抽吗?"我蹲在一旁问道。
"苦得很。"他望着月亮,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可人生就像这烟,熬过呛人的劲儿,往后都是能咂摸出香的盼头。
冬日的清晨,爷爷蹲在灶膛前生火,总要先抽一袋烟。灶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显得格外高大。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与灶膛里的柴火相映成趣。烟雾混着水汽在厨房里弥漫,熏得梁上挂着的腊肉越发黑亮。奶奶总嫌他碍事:"抽抽抽,整天就知道抽!"他却只是嘿嘿一笑,继续吞云吐雾——那笑声里,藏着庄稼汉说不出口的疲惫。
烟袋油积得厚了,爷爷便用铁丝仔细地疏通。那黑褐色的烟油散发着刺鼻的气味,他却视若珍宝。"这可是好东西,"他对我说,"能治百病。"我六岁那年突然肚子疼得直打滚,爷爷二话不说,直接将烟油往我肚脐眼里抹。那黏腻温热的触感,伴着冲鼻的气味,让我直皱眉头。如今想来,这黑乎乎的烟油也不知藏了多少污垢,可那时的我却丝毫没觉得脏,大概是童年的懵懂无知,让我对爷爷的法子深信不疑。说来也怪,抹完后肚子竟真没那么疼了,或许是爷爷掌心的温度,比烟油更有治愈的力量。
烟袋见证了爷爷大半生的喜怒哀乐。丰收时节,他蹲在谷堆旁抽烟,烟锅里的火光明亮欢快;干旱年月,他坐在田埂上抽了一下午,烟灰积了厚厚一层。家里来了客人,他必定先敬一袋烟;心里有事,更是烟不离口。记得有年大旱,禾苗半枯,爷爷蹲在地头抽了一整天烟,回家时烟袋烫得握不住,他的嘴唇却起了泡……那时候我不懂,为什么他不说话,只是一锅接一锅地抽。
我十二岁那年,爷爷开始咳得厉害。赤脚医生说是"肺气肿",勒令戒烟。那天晚上,我看见爷爷坐在灯下,一遍又一遍地擦拭那杆烟袋,最后用红布仔细包好,锁进了樟木箱里。戒烟的第三天,我放学回家,看见爷爷躲在柴房后面偷偷抽烟。发现我时,他慌得把烟袋往草堆里藏,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就一口,就一口……"他讪讪地解释道,眼神里满是恳求。我没告诉奶奶,只是后来每次经过柴房,都会故意弄出些声响——那是我们爷孙俩心照不宣的秘密。
病重时,爷爷已经不能抽烟了,却总爱摩挲那杆烟袋。临终前几天,他突然清醒过来,说要抽最后一袋烟。父亲含着泪给他装上烟丝,点上火。爷爷深吸一口,咳得惊天动地,却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好烟。"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烟袋里冒出青烟,最后一次闻见那熟悉的烟草味……
爷爷走后,烟袋被收在樟木箱最底层。每年清明,我都会拿出来擦拭一番。铜色渐渐暗淡了,但那个用铜丝缠过的烟嘴依然结实。前年老家拆迁,那只樟木箱在搬运时不慎遗失,连同里面的烟袋一起不知所踪。我找遍了废品站和旧货市场,却再也没见过那样的旱烟袋。如今商场里摆着各式各样的水烟、电子烟,偶尔也能见到"复古"的黄铜烟袋,但都新得刺眼,全无爷爷那杆烟袋经年累月摩挲出来的温润光泽——那是时光和体温共同酿出的包浆。
昨夜又梦见了爷爷。他坐在老屋的门槛上,就着月光抽烟,烟袋还是那样亮。我想走近些,却怎么也跨不过那道门槛。醒来时,窗外是城市彻夜不熄的霓虹,空气中再没有半点烟草的气息。算起来,爷爷已经离开三十二年了。
三十二年,足以改变许多事情。老屋早已不在,槐树也被砍了,连那片爷爷抽着烟发愁的田地,如今也盖起了高楼。可那杆旱烟袋的模样,却在我记忆里越发鲜活起来。它不仅仅是个烟具,更承载着爷爷一生的酸甜苦辣,承载着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在这个电子烟盛行的年代,恐怕没人能理解,为什么我会对一杆普通的旱烟袋念念不忘。他们不会明白,在那个没有手机、电视都是稀罕物的年代,一个乡下老汉和他的旱烟袋,就是一个孩子全部的世界。
爷爷坟头的青草,已经荣枯了三十二回。那杆遗失的旱烟袋,若还在某个角落,想必也生满铜绿了吧。可在我心里,它永远锃亮如新,永远冒着袅袅青烟,就像爷爷从未离开过一样……有时我想,或许记忆就像那烟袋里的烟油,越是积年累月,越是滋味醇厚。虽然带着苦涩,却让人在回味时,尝到生活的本真。爷爷的旱烟袋里,装的不仅是烟丝,更是一个庄稼汉对生活的全部理解和感悟,是一个孙子对祖父最深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