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山脚下的那块荒地啊……三十多年来,始终像一根坚韧的丝线,缠绕在我的记忆深处,横亘在我的心头。它像一块褐色的补丁——突兀地缀在青翠的山脚下,与周围郁郁葱葱的景致格格不入,却又在岁月的侵蚀下,深深烙印在我的生命里。爷爷离世那年,我二十岁,如今已是人到中年。每当夜深人静时,万籁俱寂,城市的喧嚣褪去,那片荒芜的土地,总会不期然地闯入我的梦境,带着泥土的气息,带着往昔的温度,带着再也回不去的岁月。
八十年代的农村,物质匮乏得令人心酸——那是一个物资极度短缺的年代,人们的生活充满了艰辛与不易。我记得,爷爷总是天不亮就出门,那时,整个村庄还笼罩在浓浓的夜色中,星星在天空中闪烁,仿佛在为爷爷照亮前行的路。他肩上扛着那把磨得发亮的锄头,腰间别着那只破旧却装满希望的水壶,一步步走向横山脚下。他的背影在晨雾中显得格外瘦削,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但那挺直的脊梁却又透着一股倔强,一种与命运抗争、与生活搏斗的不屈精神。横山脚下的那片荒地,是他用双手一点一点开垦出来的——没有机械,全靠人力。锄头与石块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脚下,显得格外清脆,那声音日复一日地响起,像是一首黄土地上的命运叩问,诉说着爷爷的坚韧与执着。
开荒,那可是件苦差事。先要清理乱枝杂草,那些杂草根系发达,紧紧地抓着土地,每拔出一棵都要费很大的力气;再一锄一锄地翻土,土壤板结坚硬如石,每一次挥动锄头都需要使出全身的力气;遇到大石块,就得用铁钎撬,双手常常被磨得鲜血淋漓。爷爷的手掌上布满了厚厚的老茧,指关节粗大变形,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是辛劳付出的见证。但他从不叫苦,总是说:“地是活的,你对它好,它就会回报你。”确实如此,经过三年的精心耕作,那片不毛之地,竟也能长出像样的庄稼来。春天,播下希望的种子;夏天,在烈日下辛勤耕耘;秋天,迎来丰收的喜悦;冬天,在寒风中期待来年的希望。
我至今记得,第一次跟着爷爷去地里干活的情景——那是个初夏的早晨,露水还未散去,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一颗颗晶莹的珍珠,点缀在嫩绿的叶片上。爷爷教我辨认杂草和幼苗,他的手布满老茧,却无比温柔地抚摸着幼苗,告诉我什么时候该浇水,什么时候该施肥……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那声音里饱含着对土地的热爱,对生活的希望。阳光透过他的草帽,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一刻,爷爷仿佛是这片土地的守护者,用他的一生诠释着对土地的深情。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些平凡的瞬间,会成为日后最珍贵的记忆,在岁月的长河中,愈发闪耀。
后来,我离家求学;再后来,在城市定居。每次回乡,都会特意去看看那片地。起初还有人耕种,渐渐地,就荒芜了——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农村,走向城市,那片曾经充满生机的土地,也逐渐被人们遗忘。杂草重新占领了土地,石块又露了出来,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最后一次见到爷爷在地里干活,是他去世前的一个月。那时他已经很虚弱了,身体瘦得皮包骨头,走路都需要人搀扶,但却还是坚持要去看看庄稼。他蹲在地头,用手轻轻抚摸着麦穗,眼神里满是眷恋,那眼神中,有对土地的不舍,有对生活的留恋,还有对我的牵挂。
三十年过去了,我很少回乡。去年清明,终于又站在了横山脚下。那片地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荒草长得比人还高,密密麻麻地覆盖着土地,仿佛一片绿色的海洋。我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干燥的土粒从指缝间滑落,那熟悉的触感,勾起了我无数的回忆。忽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话:“人走了,地还在;地荒了,记忆还在。”此刻,我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土地承载着我们的过去,记忆则是我们与土地之间永恒的纽带。
城市的生活忙碌而充实,可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想起横山脚下的那片荒地。也许,乡愁就是这样——不是轰轰烈烈的思念,而是藏在生活缝隙里的细微触动。一片云,一阵风,甚至泥土的气息,都能让人瞬间回到从前,回到那个充满温暖与爱的童年时光。
如今,我也到了当年爷爷开荒时的年纪,却再也没有他那样的毅力和坚持。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留下来,继承那片土地,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但这个假设永远不会有答案。人生就是这样,选择了这条路,就看不到那条路的风景,我们只能在回忆中,寻找那些逝去的美好。
横山脚下的荒地,早已不复当年的模样。但它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保持着爷爷最后一次耕作时的样子——那里有他的汗水,每一滴汗水都饱含着对生活的热爱;有他的期盼,每一个期盼都寄托着对未来的希望;也有我无法回去的童年,每一个童年的片段都充满了欢乐与温馨。每次想起,心里都会泛起淡淡的苦涩,却又带着说不清的温暖,那是一种对过去的怀念,对亲人的思念,对土地的眷恋。
这就是我的乡愁——不华丽,不煽情,就像那片荒地一样朴实无华。但它真实地存在着,成为我生命里无法割舍的一部分。也许有一天,我会回到那里,重新开垦那片荒地。不是为了收获,只是为了感受爷爷当年的心境,找回那份失落的记忆,在与土地的亲密接触中,寻找心灵的慰藉,让那份浓浓的乡愁,在土地的怀抱中得到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