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手机地图上扒拉老半天,邓通府不过是个带编号的小蓝点,冷硬得像键盘上磨秃了字母的按键。可每次翻到相册里存的老家照片,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屏幕上模糊的轮廓——心窝子就泛起细密的痒,跟小时候被母亲用稻草挠痒痒似的。那些温热的回忆啊,“哗”地一下就漫上眼眶,挡都挡不住……原来再先进的导航,也导不出心里头那股子热乎劲儿。
村东头那棵老樟树,树皮皱得跟太奶奶脸上的褶子似的,就这么守着村口三百多年。打小我就爱踮着脚数树皮上的刻痕,深的是曾祖父用镰刀划的年份,浅的是父亲给我量身高的铅笔印。现在倒好,刻痕里长满了青苔,还多了好些年轻爸妈抱着娃拍照留下的指纹。天蒙蒙亮的时候,薄雾就跟黏人精似的缠着树打转——等树影子挪到井台边上,准能听见婶子们淘米的水声顺着青石板路传过来,混着“该做饭喽”的大嗓门吆喝。这可比我手机里花里胡哨的闹钟准多了,一响,全村人就知道该拾掇锅碗瓢盆了……
村西的晒谷场,青石板缝里不知道嵌着多少代人的汗珠子。夏天月亮一出来,石板亮得晃眼睛,老辈人摇着破边儿的蒲扇,又开始讲光绪年间举人的老故事。我那时候总爱趴在举人歇脚的方石上,心里琢磨着——他当年背着书箱从这儿去京城赶考,心跳声是不是也跟我第一次出远门时似的,“咚咚咚”撞得胸口生疼?现在场边立起了太阳能路灯,可那帮小崽子还是扎堆在老地方,眼睛瞪得溜圆听故事。连夜里风掀衣角的“簌簌”声,都跟我小时候一个样……敢情这晒谷场啊,就是块会讲故事的大石板,谁来了都得坐下听上一耳朵。
推开老屋的木门,麦秸混着泥土的味儿“呼”地一下就往鼻子里钻。灶台边那口铁锅黑黢黢的,锅底的油垢厚得能用铲子刮下二两。可怪了,母亲用它炒的青菜,总带着股城里煤气灶烧不出来的焦香。记得有年除夕,她在灶台前来回颠勺——铁锅铲碰撞的“叮当”声,腊肉入锅的“刺啦”声,还有堂屋电视里春晚的笑声,乱糟糟地搅和在一起,却把我们全家都裹进了暖烘烘的网里。去年翻新老屋,工人说土灶碍事要拆,我摸着被柴火熏黑的灶王爷画像——突然就鼻子一酸,这哪是灶台啊,分明是母亲站了半辈子的地儿,连砖缝里都渗着她的温度。拆了它,就像剜走了老屋的魂儿……
后山的竹林,藏着我撒欢儿的整个童年。当年我们刻着“邓”字的竹子,现在都长得碗口粗了,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被撑得走了形——可不就像我们回不去的小时候?有次追野兔迷了路,我攥着竹竿上的刻痕,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突然就听见山下传来父亲喊我乳名的声音,撞在竹节上,发出“咚咚”的回响。现在竹林比以前更密了,护林员老邓摸着竹子笑:“再过十年,这些字啊,就得跟着竹梢窜天上去喽!”可有些刻在骨子里的印记,任谁都抹不掉——就像竹节里藏着的露水,看着没了,一掰还是清清凉凉的……
村口的石拱桥,是邓通府的老脊梁。青石板上磨得发亮的凹陷处,刚好能卡进几代人的鞋底。桥墩上的青苔绿了又黄,最高处那道98年洪水留下的刻痕——总能让我想起父亲背着我过桥时,后颈蹭到的汗湿衣裳。现在桥面铺了水泥,走起来是稳当多了,可栏杆上那些指甲印还在——那是我们小时候趴着看溪水,拿石头瞎刻的“杰作”。每次下完暴雨,站在桥上看浑水漫过石阶,恍惚间还能听见小时候的笑闹声在桥墩间撞来撞去,连水花溅到脸上的凉,都跟当年一模一样……
祠堂前的石碾早就不转了,凹槽里卡着的稻壳都发了霉。小时候最爱看毛驴拉碾,“咕噜咕噜”的碾米声,混着九叔公的吆喝,比啥催眠曲都管用。去年清明,七十岁的九叔公非得用石碾碾新米祭祖——他弓着腰一圈又一圈,汗水砸在碾盘上的声音,和我蹲在旁边听的一模一样。那一刻我才懂,有些老辈人的坚持,不用说话——只要这“咕噜”声还在,根就还扎在土里。就像石碾边上的老磨盘,看着锈迹斑斑,可推一把,还是“吱呀吱呀”地唱着老调……
村南的荷塘一到冬天就成了乐园,冰面裂开的“咔嚓”声,像给村子解开了大锁。去年回去,发现塘边装了亮闪闪的不锈钢护栏,安全是安全了,可总觉得少了点啥。直到瞅见歪脖子柳树上飘着的红布条,被风吹得晃悠晃悠——才猛地想起阿芳出嫁前在这儿许愿的样子。原来变的从来不是眼前的景,是看景的人啊……就像塘里的荷花,谢了又开,可摘莲蓬的人,早换了好几茬。
小学校现在就剩半堵砖墙,墙上“好好学习”四个字被风雨啃得缺胳膊少腿,可黑板上残留的粉笔灰里,说不定还藏着当年值日生的指纹。操场边梧桐树上生锈的铁钟早不响了,好在老李的孙子把钟声录成视频发在群里——“当——当——”的声音穿过高楼大厦,直直戳中心里最软的那块地方,听得人鼻尖泛酸。这钟声啊,就像根看不见的线,一头系着老教室的木窗,一头拽着我们这些散在天涯的游子……
傍晚站在村口,就爱看各家的炊烟。王婶家烧松枝的烟笔直往上冲,我家的烟打着旋儿慢悠悠地飘,母亲总说那是灶王爷在伸懒腰。现在不少人都用上煤气灶了,可一到过年,老人们还是要起柴火,嘟囔着:“没这烟味儿,年都没个年样儿。”那一缕缕炊烟啊,多像母亲伸出的手,隔着千山万水,轻轻拽着我们这些游子的心……
暮色里的炊烟渐渐与晚霞融成一片,我蹲下身轻抚村口青石板上被岁月磨出的凹痕——指尖触到的不仅是冰凉的石面,还有三代人鞋底留下的温度。手机突然震动,家族群里跳出九叔公拍的石碾视频,吱呀声混着孩童嬉笑……恍惚间又回到毛驴拉碾的午后。原来故乡从未老去,它藏在祠堂褪色的族谱里,躲在晒谷场新添的指纹间,蛰伏在每个游子午夜梦回时的呢喃里。当导航地图的蓝光再次亮起,我终于懂得——所谓归乡,不是寻找某个确切的坐标,而是让漂泊的心,在记忆的褶皱里找到最妥帖的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