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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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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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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闻稻花香

我离乡已有十余载,此番归来,正值六月末,稻花初放时节。火车缓缓驶入县城小站,窗外掠过一片片稻田——青黄相间,稻穗低垂,微风过处,便掀起层层细浪。那熟悉的香气透过车窗缝隙钻进来,竟使我鼻头一酸......

故乡的稻花,不比别处。它不似牡丹之富贵,不类玫瑰之艳丽,亦无桂花之浓烈,只是淡淡的,若有若无地浮在空气里,偏又固执地钻入人的五脏六腑,叫人想起许多事来。

下了火车,我拖着行李走在田埂上。泥土松软,踩上去便陷下半个脚印。远处几个农人弯腰在田间劳作,蓝布衫在绿浪中时隐时现。这景象与我儿时所见竟无二致——只是当年那些农人中,或有我的父亲。

父亲是个沉默的种稻人。他的一生,便是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来回走动,春种秋收,周而复始。我犹记得他插秧时的样子——裤腿卷到膝盖以上,露出黝黑结实的小腿,弯腰时脊椎骨一节节凸起,像一串算盘珠子。他插秧极快,手指在水田里一戳一捺,秧苗便整齐地立住了,横竖成行,分毫不差。

"稻子是有灵性的。"父亲常说,"你对它好,它便对你好。"他所谓的"好",不过是按时施肥、勤于除草、注意水位这些琐事。但父亲做来却格外虔诚,仿佛在侍奉一位脾气古怪的神明......

母亲则负责晒谷。新割的稻谷铺在门前的晒场上,金灿灿一片。母亲手持木耙,不时翻动,使每一粒谷子都能晒到太阳。我放学回家,常看见她站在晒场中央——额上汗珠密布,蓝布头巾被汗水浸得深一块浅一块。有时我会帮她翻谷,木耙比我想象的沉重许多,不消片刻,手臂便酸软难当。可母亲却能从早干到晚,仿佛不知疲倦。

晒好的谷子要经风扇扬净。父亲摇动风扇把手,母亲在一旁用簸箕接谷。饱满的谷粒直落而下,秕谷和草屑则被风吹到一旁。这活计须两人配合默契,一个快了或慢了都不成。他们很少交谈,却总能步调一致,仿佛心有灵犀。风扇嗡嗡作响,谷粒沙沙落下,那声音至今萦绕在我耳畔......

我家屋后有一方小池塘,塘边种着几丛菖蒲。夏日午后,我常躲在菖蒲丛中看蜻蜓点水。蜻蜓翅膀在阳光下泛着七彩光芒,时而悬停,时而疾飞,姿态优美至极。塘水不深,清澈见底,可见小鱼游弋。我折一截芦苇做成钓竿,系上棉线,以饭粒为饵,便能钓上几尾小鱼来。虽不够一餐,却是我童年最大的乐趣。

池塘往西百步,便是李家的稻田。李家与我父亲交好,两家常互相帮工。李家有个女儿叫小满,与我同年,生得圆脸大眼,两条辫子乌黑发亮。插秧时节,我们这些孩子也被赶到田里做些轻活。小满插秧比我快得多,手指灵巧地在泥水中穿梭,不一会儿便把我甩在后面。我心中不服,愈发手忙脚乱,反倒把秧苗插得歪歪扭扭。小满见了,便偷偷帮我修正,却不让我知道......

稻花开放时,整个村子都浸在淡淡的香气里。那香气不似花香,倒像某种粮食的味道,闻久了,竟觉得腹中温暖。稻花期短,不过三五日,却是农人最紧张的时候——此时若遇风雨,花粉便不能正常传播,收成必然大减。父亲会整夜守在田边,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脖子上搭着条汗巾,耳朵贴着老式收音机听天气预报,手里攥着个强光电筒,不时照亮稻穗查看湿度。深夜露水浓重时,他便背着喷雾器,在田垄间来回喷洒自制的草木灰溶液——那是老辈人传下来的法子,能在稻叶表面形成薄薄的保护膜,减缓露水凝结。我半夜醒来,常看见窗外手电光忽明忽暗,那是父亲在稻田间踱步的光景。

后来我去海滨城市打拼,终于离乡远去。临行前夜,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良久才说:"稻子离了地,便活不成了。"我不解其意,只当是他舍不得我走。母亲默默为我收拾行李,在箱底塞了一包新米。

"带着吧,想家时就煮一碗。"她说。

城市里没有稻花香。起初我还会在电话里问及家中农事,父亲总是三言两语带过,仿佛那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渐渐地,我也被城市生活裹挟,终日忙于工作应酬,故乡的稻花便只在梦中偶尔浮现......

此番归来,是因母亲生病住院。我请了长假,打算好好陪她一段时日。老屋依旧,只是更显破旧了。父亲用过的农具仍挂在墙上——锄头、镰刀、簸箕,都蒙了厚厚一层灰。母亲坐在院里的藤椅上,腿敷着膏药,人瘦了许多,曾经乌黑浓密的长发松松挽着,发丝间不知何时爬上了几缕银丝。

父亲则坐在一旁,粗糙的手掌摩挲着竹椅扶手,时不时插上一句:"医生说了,好好养着就成。"他的眼角又添了几道皱纹,脊背也比从前佝偻得更厉害,可说话的语气还像从前那样沉稳。

"田呢?"我问。

"租给老李家种了。"母亲说,"我腿脚不便,侍弄不了。"

午后,我独自走向田野。李家的稻子长势正好,稻穗沉甸甸地低垂着。小满——现在该叫李嫂了——正在田边疏通水沟。见到我,她直起腰来,擦了擦额头的汗,笑容里依稀可见当年的模样。

"回来啦?"她问,仿佛我只是出了个短差。

我们聊起往事,说起小时候一起插秧的趣事。小满的丈夫在城里打工,她一个人种着两家的田。"现在都机械化了,"她指着田边的插秧机说,"不像咱们那会儿,全凭一双手。"

夕阳西下,稻浪镀上一层金边。微风拂过,稻香阵阵。我忽然想起父亲的话——"稻子离了地,便活不成了。"如今我方明白,他说的或许不只是稻子......

回到家中,母亲已熬好一锅新米粥。米是去年收的,香气扑鼻。我捧着碗,忽然泪如雨下。父亲轻咳一声,别过脸去,母亲则轻轻拍着我的背,就像我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

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听窗外虫鸣声声。稻花的香气透过纱窗飘进来,与记忆中一般无二。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父亲弯腰插秧的背影,看见母亲翻动稻谷时扬起的金色尘埃,看见小满灵巧的手指在泥水中穿梭......

故乡的稻花,年复一年地开,年复一年地谢。种稻的人老了,可他们仍守着这片土地。唯有这香气,穿越时光,恒久不变。它缠绕在游子的心头,成为永远无法割舍的乡愁——我决定多住些日子,守着父母,也守着这份刻进血脉里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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