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结了层薄冰时,我总爱蹲在塘边看那些枯荷。它们的茎秆在寒风里抖着,顶端的残叶卷成各种形状,有的像攥紧的拳头,有的像摊开的手掌,冰棱从焦黑的脉络间垂下来,阳光照上去,能看见冰里冻着的细碎尘埃——那是整个夏天的余晖,是蜻蜓停驻过的痕迹,是雨水冲刷后留下的温柔。
去年盛夏不是这样的。那时的荷叶能遮住半亩塘,新叶裹着嫩黄的边,像婴儿攥着的拳头,老叶则铺展得坦荡,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如网,能兜住过路的风。粉白的花一朵挨着一朵,有的刚绽裂半片花瓣,露着嫩黄的蕊,有的已开得盛大,花瓣边缘卷成温柔的波浪,风过时,满塘的香气能漫过田埂,沾在路过农人的草帽上。我常看见穿红裙子的小姑娘举着相机跑来,裙摆扫过塘边的狗尾草,惊起的蚂蚱跳进叶底,溅起的水珠落在花瓣上,滚了两滚,便顺着粉红的弧度滑进水里,惊得浮萍颤了颤。
那时的荷是热闹的。清晨有露水在叶心打转,折射着碎金似的光;正午有蝉趴在茎秆上嘶鸣,声浪裹着暑气漫过水面;傍晚有青蛙蹲在叶上鼓噪,和着远处的蛙鸣连成一片。偶有暴雨倾盆,豆大的雨点砸在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荷叶却不弯腰,只是微微倾侧,让雨水顺着边缘滑落,聚在塘里,反倒让根须喝得更饱。雨停后,荷叶上的水珠晃悠悠的,像谁撒了满塘的碎钻,荷花却更显精神,花瓣上的粉被洗得透亮,像是哭过一场的孩子,眼睛亮得惊人。
我总以为那样的盛景会久一些。直到秋分过了,第一阵凉风吹来,荷叶的边缘开始泛黄,像被岁月啃过的书页。先是最老的那几片,黄晕从边缘往中心漫,叶脉渐渐成了褐色,然后是年轻些的叶,不等完全舒展,就被秋霜打了蔫。荷花也谢得快,花瓣一片接一片往下落,有的飘在水面,像粉色的小船,有的沉进塘底,成了鱼虾的眠床。曾经热闹的塘渐渐静了,蝉鸣歇了,蛙声稀了,只有偶尔飞过的麻雀,落在光秃秃的茎秆上,啄几口残留的莲籽,又扑棱棱飞走。
有天清晨,我看见有人来摘莲蓬。竹篙够着水面的莲蓬,轻轻一拧就下来,饱满的莲籽藏在褐绿的莲房里,剥开时能看见嫩白的肉,带着清甜的香。摘莲人说,这些莲籽能熬粥,能做羹,最是养人。我望着他竹筐里鼓鼓囊囊的莲蓬,又看看塘里剩下的残茎,忽然觉得,那些饱满的籽,原是荷把整个夏天的阳光、雨水、清风都揉进了怀里,才酿出的甜。
寒露过后,塘里的水开始变凉。荷叶彻底枯了,卷成深褐色的筒,风一吹就发出沙沙的响,像老人在低声絮语。茎秆也渐渐失去了力气,有的歪在水面,有的斜斜地指着天空,顶端的残苞垂着,像被遗忘的铃铛。有回我路过,看见个老太太在塘边捡枯荷,说晒干了能当柴烧,也能塞进枕头里,安神。她的手抚过枯茎上的绒毛,动作轻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你别看它们枯了,浑身都是宝呢”,她笑着说,篮子里的枯荷堆得老高,在风里轻轻晃。
我开始明白,荷的生命从不是一条直线。春天在淤泥里扎根时,它们要耐住黑暗与潮湿,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拼命伸展;夏天绽放时,要顶住烈日与暴雨,把最艳的色、最香的气捧出来;秋天结果时,要把养分都输给籽,让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延续;冬天枯寂时,要把茎秆留给风当歌谱,把残叶留给冰当画布,连深埋塘底的藕,也在悄悄积蓄力量,等着来年的春。
前些天雪落下来,我又去了塘边。雪压在枯荷上,有的茎秆弯了腰,却没断,像弓着背的老人,倔强地望着天。有几只麻雀在雪地里啄食,偶尔飞起来,落在枯荷上,抖落一片雪,惊得水面的冰轻轻颤。我站了很久,听着风穿过枯茎的声音,像听一首古老的歌。忽然想起夏天见过的那朵最大的荷花,花瓣落尽后,莲蓬渐渐饱满,后来被摘走时,我还替它可惜,如今才懂,它早已把生命藏进了每一颗莲籽里,藏进了塘底的藕节里,藏进了泥土深处的希望里。
雪停后,阳光出来了。冰面上的雪开始融化,露出下面的枯荷,有的残叶上结着冰,冰里裹着一片干枯的花瓣,像琥珀里的时光。我蹲下身,看见塘边的泥土里,有嫩芽正悄悄拱破冻土,嫩得像玉,带着点粉,是荷的新芽。它们裹在薄冰里,却一点也不怕,挺着小小的身子,望着天,像在说:等我——
原来生命从不是一场盛大的绽放,而是无数次的启程。是春天在黑暗里的坚持,是夏天在烈日下的绚烂,是秋天在风雨中的沉淀,是冬天在寂静里的等待。就像这塘里的荷,枯荣之间,藏着的从来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
风又吹过,枯茎晃了晃,像是在点头。远处的麦田里,雪水正顺着田埂往塘里流,带着泥土的腥气,带着春的消息。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新的叶会从水里钻出来,新的花会在风里绽开,新的莲籽会在秋阳里饱满,而这些枯荷,会化作泥土里的养分,看着新一代的生命,把这枯荣之上的歌,再唱一遍——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