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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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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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蔸暖旧时光

鄂南的冬天,寒气就像淬了冰碴子的小刀,往骨头缝里猛扎。北风呼呼着从山坳子灌下来,卷着枯叶打转转,刮得人睁不开眼,脸都冻麻了。小时候我们这帮崽子,天天盼着下雪。说真的,哪是为了看雪啊,就等着雪一化,扛起锄头往山上冲——挖蔸子那可是冬天里最带劲的事了。

白浪山离村子不算远,紧赶慢赶半个把钟头也能走到。山上松树、栎树、杉树横七竖八地长着,雪后出太阳,树根周围的雪先化,露出黑黢黢的泥土,这时候挖蔸最省劲儿。不过要真赶上雨雪天,门道可多了去了——老辈人说,看雪化得快慢就能估摸土层软硬。向阳坡上雪化得快,底下土层早酥了;背阴处雪留得久,一锄头下去准能震得虎口发麻。叔叔还教我,要是雪水渗进树根缝,挖的时候得顺着水流方向刨,不然树根容易断在土里。这话我记了好些年,后来在城里栽花,总下意识想找水流的方向。

挖蔸得备三样家伙:锄头、麻绳、扁担。锄头得挑把老木柄的,握起来不打滑;麻绳要粗,得能兜住半人高的树蔸;扁担得是桑木的,弹性足。我总爱跟在叔叔屁股后头,他挖我捡。叔叔说,蔸得挑死了两三年的树桩,新死的树根潮气大,烧起来满屋子烟;太老的又容易烂,不经烧。这话现在听着,倒像在挑人——得正好卡在那个年岁,太年轻太老都不合适。

瞅见合适的树桩,叔叔把棉袄往树杈上一挂,抡起锄头就挖。那树根在地下盘得跟乱麻似的,得顺着主根慢慢挖。有时候一锄头下去,震得虎口发麻,手上都能起个血泡。没挖几下,汗就下来了,单衣都被洇得透湿。叔叔嘴里呼出的白气一团团往天上冒,和树梢的雾气搅在一起。我蹲在边上递水,水壶口结着层薄冰,得用牙磕开。

挖到深处,碗口粗的主根露出来,这时候可得小心。不能硬撬,得把边上的细根全砍断,再慢慢摇晃树桩。“咔”地一声响,蔸就松动了,带起的泥土扑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白生生的根须。有时候树根缠在石头缝里,叔叔就拿斧头一点点剁,火星子直冒。好的树蔸有脸盆那么大,根须朝四面八方伸展,看着像只大蜘蛛,叔说这叫“八脚蔸”,烧起来最经时候。小蔸我们都瞧不上,除非是果木树的。梨树蔸、桃树蔸烧起来带股甜香味,可太难找了,有一回我误把漆树蔸当梨树蔸,结果浑身起红疹,在床上躺了三天。

挖出来的蔸得用麻绳捆结实。我蹲在地上系绳子,手指冻得通红,沾了泥的绳子滑溜溜的,打个结都费劲。叔叔三两下就捆好了,插上扁担,一使劲就挑上肩。我拎着锄头跟在后面,看着蔸在扁担两头晃悠,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山路上全是冰碴子,走一步滑半步,有回我摔了个屁股墩,锄头飞出去老远,吓得叔叔赶紧把蔸放下扶我。

回家的路总觉得格外远。叔叔的棉袄搭在蔸上,肩膀被扁担压出一道红印子。走累了歇脚,他把扁担往地上一杵,蔸就立住了。我们坐在路边石头上,啃着冻得硬邦邦的红薯。冷风吹过,蔸上的细根须轻轻晃悠,像老人的白胡子。有一回歇脚时,远处传来狼嚎声,叔叔赶紧把我护在身后,那声音现在想起来还头皮发麻。

到家时天都擦黑了。屋檐下早堆了好些蔸,都是前些日子挖的。新挖的蔸得晾几天,等表面泥土干了才能烧。母亲把蔸堆在灶屋墙角,底下垫几块砖,免得受潮。她总念叨:“蔸火养人,煤球哪有这股子草木气。”这话我到现在都记得,可城里暖气房里,连呼吸都带着塑料味。

最冷的日子,屋里就靠蔸火取暖。堂屋正中有个土坑火炉,四四方方的,边上砌着青砖。父亲把蔸劈成小块架在坑里,干透的蔸一点就着,火苗“腾”地窜起来,烤得人脸发烫。烧蔸跟烧柴不一样,没那么多噼啪响动,就是慢慢变红、变热。巴掌大的一块蔸,能烧小半天。火旺的时候,蓝幽幽的火苗舔着蔸的表面,等蔸心烧空了,外皮还硬挺挺的。这时候用火钳轻轻一捅,“哗啦”塌下一块,露出里头红彤彤的炭火。

老屋窗户小,烟散得慢。不过烧蔸的烟不呛人,带着股树木的清香味,就是熏久了,房梁上会结一层黑灰。腊月杀年猪,把腊肉往梁上一挂,没多久就熏得油亮油亮的。母亲总说,蔸火熏出来的肉,比啥都香。可现在超市里的腊肉,都是机器熏的,闻着总像化学药水味。

晚上全家围着炉子坐。父亲吧嗒吧嗒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暗;母亲戴着顶针纳鞋底,针线在火光里一闪一闪;我和妹妹趴在凳子上写作业,本子都被烤得卷了边。蔸火的热气从脚底板往上冒,棉鞋都烘得暖烘烘的。偶尔爆出个火星子,溅到手背上,烫得人一哆嗦。有回火星子落在作业本上,烧出个小洞,气得我直拍大腿,父亲却笑着说:“这叫‘火字’,吉利。”

蔸火还连着邻里间的人情。隔壁王婶家的煤球灭了,总端着铁皮炉来借火种。母亲往她炉子里添块半燃的蔸炭,王婶就从围裙兜里掏出两把炒瓜子。有时候东家大爷来讨蔸火引子,走的时候非要塞给我一把薯果。这些往来的蔸火,比炭火还热乎,谁家缺了盐、少了针线,都借着借火的由头互相帮衬。现在住楼房,对门是谁都不知道,更别说借火了。

后半夜蔸就烧成通红的炭。母亲把红薯埋进炭灰里,第二天早上扒出来,外皮焦黑,里头却是金黄的瓤,还冒着热气。就着稀饭咬一口,又甜又糯,黏得牙都张不开。有一回红薯烤过了头,整个变成黑炭,我还舍不得扔,硬啃了半天才发现是苦的,逗得全家人笑了一早上。

“腊月蔸火照天烧,来年谷囤撑破腰”,鄂南老辈人常把这句民谚挂在嘴边。每年除夕夜,村里家家户户都会在堂屋中央架起最大最旺的蔸火,火苗窜得比人还高,照得满屋通红。老人们说,这是给灶王爷暖脚,也是用蔸火的阳气驱走邪祟。孩子们举着竹竿挑着鞭炮,在火光里又笑又跳,鞭炮碎屑混着火星子噼里啪啦落在雪地上,像撒了一地金箔。祭祀时,族长会在蔸火上摆上猪头、米酒,嘴里念叨着祈福的老话,火光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泛起红晕,那股子热闹劲儿,能把寒气都逼到山外头去。

开春之后,没烧完的蔸堆在柴房。赶上下雨,有些长了白霉,不过太阳一晒,照样能烧。后来我去外头上学,冬天回家,发现家里换成烧煤球了。土坑火炉还在,里头积了厚厚一层煤灰。我伸手去摸,煤灰扑簌簌往下掉,沾了一手黑,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去年回老家,白浪山平原那已经成了风景区。山脚下停车场停满了小汽车,上山修了青石板台阶。我在林子里转了大半天,愣是没找着一个像样的树蔸。以前被我们挖得坑坑洼洼的山坡,如今长满了灌木,绿油油的。景区立着块牌子写“生态保护”,可我总觉得,那些被保护起来的山坡,少了点人味。

老屋早拆了,新盖的楼房装着铝合金窗户,取暖都用空调。有回在城里逛,看见店里卖根雕,一个柏树蔸标价八百块。我就想起小时候挖的那些“八脚蔸”,要是留到现在,说不定也能卖不少钱。可卖了又能怎样呢?那些树蔸在火坑里烧得噼啪响的时候,可比这冷冰冰的标价有温度多了。

也不知道现在老家还有没有人去挖蔸?怕是没几个了。煤贵,煤气贵,电也不便宜,可谁还愿意大冷天往山上跑呢?那些烟熏火燎的日子,就像烧尽的蔸火,慢慢在记忆里凉透了,只剩下邻里围着火炉“谈经(讲故事)”的声音,还在耳边忽远忽近地飘着。前几天做梦,又梦见自己蹲在雪地里系蔸绳,手指冻得发僵,可心里头热乎得很——醒来摸了摸枕头,冰凉凉的,只有窗外的霓虹灯,在窗帘上投下晃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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