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与河的私语

我是岸。

很久之前，我就站在这里了——不是刻意选择，更像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停留。水流冲刷出洼地，泥沙在这里慢慢沉淀，风带来的草籽落进土里，发了芽，生了根……渐渐地，就有了我现在的模样。没有谁给我命名，也没有谁规定过我的形状，我就这么摊开着，一边是渐渐厚实的土地，一边是永远在流动的河。

最初，我总想着做点什么。比如，让河停下来歇歇。看它从山谷里冲出来的时候，浪花碎成一片白，带着石头碰撞的钝响，像是憋着一股劲，非要撞开什么不可。那时候我觉得，它一定很累。我试着把边缘弄得平缓些，让泥沙在那里积成浅滩，想着这样它流过的时候，就能慢一点，再慢一点……可河好像从没想过停下，那些我精心准备的浅滩，在它眼里仿佛只是必经之路，水流过的时候，甚至会卷起一些泥沙，像是在说，不必如此。

我见过它的样子。春天的时候，上游的冰雪化了，它会变得丰盈，带着一股莽撞的劲儿，漫过我脚下的土地。有时候水会很深，把岸边的草都淹没了，只露出尖尖的绿。我能感觉到水流在我身上舔舐的力道，不算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韧性。那时候我会想，原来这就是河的力量——不是要冲破什么，只是要向前去。

夏天来得突然，一场暴雨过后，河会变得浑浊。水流里裹着枯枝、败叶，还有从山上冲下来的小石子，它们顺着水势撞在我身上，发出闷闷的响声。有一次，一块不算小的石头被水流推着，狠狠砸在岸边的土坡上，溅起一片泥浆。我看着那片被砸出的凹痕，心里竟没有什么波澜。或许是习惯了，河总是这样，带着沿途的一切，不管是好是坏，都一股脑地往前带。而我能做的，只是站在这里，接住那些它带不动的，或者说——那些愿意留下来的。

秋天的时候，河会变得清澈。水流慢了些，能看见水底的卵石，圆滚滚的，像是被岁月磨平了棱角。阳光好的日子里，阳光透过水面照下来，在卵石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碎了的星星。这时候的河，少了些莽撞，多了些沉静。它流过我身边的时候，会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像是在低语。我常常在这样的时刻里走神，想着河到底要去哪里，它见过的风景，是不是比我多得多……

冬天是最安静的。有时候会下霜，岸边的草叶上结着一层白，摸上去冰冰的。河水流得更慢了，水面上会有薄薄的雾气，像一层纱。偶尔会有飞鸟落在岸边，啄几口水里的东西，然后扑棱着翅膀飞走。我看着河在雾气里若隐若现的样子，忽然觉得，原来它也会有温柔的时候。那些平日里奔涌的力道，在冬天里收敛了许多，像是在积蓄力量，等着春天再来的时候，重新出发。

我也有过困惑的时候。有一年夏天特别干旱，很久没有下雨，上游的水流越来越少，河渐渐瘦了下去。原本宽阔的河道，露出了中间的沙洲，上面还留着水退去的痕迹，一道道的，像是干涸的泪痕。我看着河变得越来越细，心里有些慌。我试着让岸边的泥土往中间挪一点，想着能不能让它的水流集中些，可泥土刚挪过去一点，就被仅剩的水流冲走了。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我能做的，其实很少——河有它自己的节奏，丰水的时候它会漫过我，枯水的时候它会离我远一些，我只能站在这里，看着它的变化，却不能改变什么。

岸边的树渐渐长大了。最初只是几棵不起眼的小树苗，被风带来的种子落在土里，凭着一点点雨水就扎下了根。现在它们已经长得很高了，枝叶伸到了水面上，夏天的时候，能投下一片阴凉。有时候风过，树叶会沙沙地响，落在水面上，被水流带着漂远。我看着那些树叶远去的方向，想着它们是不是能跟着河，去看看更远的地方……

有一次，一个渔夫划着小船从河上经过。他把船停在岸边，从船舱里拿出渔网，坐在石头上整理。我听见他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声音里带着一种疲惫，却又有几分满足。他说，这河啊，有时候慷慨，有时候吝啬，可只要你顺着它的性子来，总能有所收获。那时候我忽然懂了，原来不只是我在看着河，还有很多人，很多生命，都和它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河是流动的，而我们这些围绕着它的，像是一个个固定的点，因为它的流动，才有了彼此的关联。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身上的痕迹越来越多。有被水流冲刷出的沟壑，有被石头撞击的凹痕，还有草木生长留下的印记。这些痕迹像是一种记录，记下了河来过的样子，记下了四季的变化，也记下了那些无声的时光。有时候我会想，等我变得更老一些，这些痕迹会不会连成一片，像是一幅画，画着我和河的故事……

我知道，河总有一天会离开。它会绕过我脚下的土地，流向更远的地方，或许会汇入更大的水流，或许会消失在某个角落。但我不害怕，也不难过。因为我知道，只要我还站在这里，只要还有水流过，我们的故事就还在继续。那些它带来的泥沙，已经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那些它留下的声音，已经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听见水流的声音。那声音很轻，像是在说，我在这里。我也会回应它，用岸边草叶的沙沙声，用石头的沉默。我们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就像很多年以来一样，它流动，我矗立，这就够了。

或许，这就是岸与河的缘分——没有轰轰烈烈，只有日复一日的相伴。它带着岁月向前，我守着时光等待，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彼此成为对方风景里，最熟悉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