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夜里来的。先是窗玻璃上落了几点凉,像谁的指尖不经意划过,接着便连成一片水痕,顺着窗棂蜿蜒而下。再后来,整座城市都被这淅淅沥沥的声响包裹——不是那种酣畅的瓢泼,而是带着几分迟疑的试探,一圈一圈在柏油路上漾开浅淡的水晕,像是给干裂的路面敷上了层薄纱。干旱了太久的城市,连呼吸都带着尘土的味道,此刻倒像是突然松了口气,屋檐下的排水管开始叮咚作响,像是谁在低声哼唱着久违的调子。
我是被蛙鸣惊醒的。
凌晨三点的卧室里,妻女的呼吸均匀得像两缕轻烟,在月光里浮沉。妻子的长发搭在枕头上,女儿的小拳头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饼干——大概是睡前偷偷藏的。我轻手轻脚地挪到阳台,晚风裹着雨丝扑面而来,带着点泥土的腥气,这气味让鼻腔忽然一酸。远处的路灯在雨雾里晕成一团朦胧的黄,照亮了楼下那片被圈起来的绿地,几丛半枯的灌木下,不知藏着多少只青蛙,正此起彼伏地唱着,声音穿过雨幕,带着种执拗的清亮。
怀里忽然空落落的。明明妻女就在几步之外,明明这阳台、这房子,是我用了十年时间一点点攒起来的家,可此刻抱着胳膊站在这儿,孤独却像潮水般漫上来,从脚底一直漫到喉咙。
蛙鸣还在继续。这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让耳朵发颤。小时候的夏夜,也是这样的雨,老宅院墙角的水沟里,青蛙能从黄昏唱到天明。我总爱搬个小马扎坐在院里,看母亲借着月光择菜,她的手指在豆角间翻飞,影子投在墙上,像株摇曳的芦苇。"听,青蛙叫得欢,明天准是个好天。"她总是这么说,语气里带着对庄稼的笃定。那时候的蛙鸣里,有萤火虫的光,有奶奶蒲扇摇出的风,有晒场上未收的麦粒在夜里发出的细微声响......
"唧唧,唧唧......"
墙角忽然传来蛐蛐的叫声,微弱却清晰。我循声望去,月光恰好落在空调外机的缝隙处,一团灰褐色的小影子正在那里蠕动。心猛地一揪——这声音,分明是从童年那边叫过来的。好像就在这一声虫鸣里,墙根下忽然就长满了荒草,疯长的狗尾草扫着脚踝,蒲公英的绒毛粘在裤腿上,连空气里都飘着野蔷薇的甜香。老宅的院墙就是这样的,青砖缝里嵌着青苔,雨后总能找到胖乎乎的蜗牛,而墙根的荒草里,永远藏着数不清的秘密——是我和小伙伴埋起来的玻璃弹珠,是被风吹落的枣子,是奶奶去世那年,从坟头蔓延过来的野菊......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条天气预报推送,说这场雨会持续到天明。我点开定位,鬼使神差地切换到老家的坐标,那里显示"中雨转多云",和记忆里的每个雨夜几乎一样。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要切换定位。就像有时路过菜市场,会下意识走到卖菜的摊子前,看那些带着泥点的青菜,看摊主用稻草捆着小葱——明明家里的菜都是妻子在生鲜平台订好的。
眼前的城市,是钢筋混凝土的森林。楼群像沉默的巨人,把天空切割成零碎的补丁。街道上车水马龙,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带着相似的疲惫和疏离。我每天挤地铁,写方案,开不完的会,加不完的班,日子过得像上了发条的钟,规律,却也少了点意外的声响。有时站在写字楼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车流汇成的灯河,会突然愣住——好像前一秒还在老宅的院坝里追蜻蜓,后一秒就被扔进了这方格子间,连过渡都没有。
女儿倒是适应得很好。她会指着路边的绿化带给我科普,"爸爸,这是女贞,那是香樟。"会拉着我去商场里的"亲子农场",兴奋地抚摸圈养的小兔子,说"这就是乡下的味道呀"。有次带她回老家,她踩着泥地皱起眉头,"爷爷家的厕所好臭,虫子好多。"我忽然意识到,她已经把这座城市当成了故乡,她的乡愁,或许将来会系在某个商场的玩具柜台,某条熟悉的公交路线上,而我的故乡,那个有蛙鸣、有荒草、有母亲白发的地方,正和她的世界,渐行渐远,各自为阵。
蛙鸣不知何时停了。雨也小了,只剩下屋檐偶尔滴落的水声,"嗒,嗒,嗒",像是谁在数着时间。阳台上的风更凉了,我裹紧了身上的薄衫,忽然觉得自己和自己变得如此陌生。镜子里的人,穿着挺括的衬衫,头发梳得整齐,可眼神里的茫然,却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我写过很多诗,写城市的霓虹,写职场的博弈,写为人父的喜悦,可那些文字总像隔着层玻璃,触摸不到最真实的温度。
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刚才没写完的诗句上:"我在城市的褶皱里,寻找一片蛙鸣......"
或许,蛙鸣才是我真正的指南针。它从童年的水沟里跳出来,从母亲的白发间飘过来,从故乡的月光里漫过来,一声声,如钟如鼓,敲打着我麻木的神经。它在提醒我,不管走多远,不管在钢筋水泥里待多久,总有一些东西是抹不掉的——是泥土的腥气,是草木的清香,是母亲唤我回家吃饭的声音,是血脉里流淌的,对土地最原始的眷恋。
雨彻底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远处的天际线渐渐清晰。楼下的绿地上,又传来几声零星的蛙鸣,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召唤。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雨后的清新,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麦香——或许是错觉,或许是记忆里的味道,顺着风,悄悄钻了进来。
转身回屋时,女儿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爸爸,天亮了吗"。我走过去,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或许有一天,我该带她去听听真正的蛙鸣,带她去踩踩老家的泥地,告诉她,爸爸的故乡里,藏着另一种生活,一种有蛙鸣、有荒草、有等待的生活。
而此刻,我只想拿起笔,让那些被蛙鸣唤醒的文字,顺着笔尖流淌出来,引领我,慢慢回家。
2007年夏初稿于临海
2025年秋定稿于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