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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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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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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巷深处的山芍花


邓通府的老槐仍在巷口立着,枝桠舒展得像位宽厚的老人,把半个巷口都拢在荫凉里。树皮早被岁月磨得温软,沟壑里嵌着经年的尘土,指尖蹭过去时,能摸到深浅不一的纹路——那是民国时逃难的人倚着它刻下的记号,是我小时候爬树时留下的指甲印,也是无数个黄昏里,卖豆腐脑的老汉担着担子蹭过的痕迹。风掠过时,叶尖簌簌响,倒不像寻常的风声,更像老槐在低声絮叨,把巷子里攒了百十年的故事,一片叶一片叶地抖出来。

我客居绍兴已近二十载,枕着鉴湖水的夜,总爱翻出记忆里的老巷。先是那盏挂在张家门楼的灯笼晃进来,竹骨早被虫蛀得发脆,蒙着的棉纸黄得像陈年的信笺,风一吹就颤,光却怯生生地不肯灭,把青石板路照出一小片暖黄。从前总爱踩那片光,光着脚在石板上跳,石板缝里嵌着的青苔滑溜溜的,脚心蹭过,凉得人缩脖子。那时不懂,只觉得这路比绍兴的青石板糙,后来才知,那糙里藏着温——是王奶奶晒在路边的萝卜干蹭掉的碎末,是我摔破膝盖时滴下的血,混着雨水渗进石板缝,早成了老巷的筋骨。

绍兴的雨是软的,像筛过的棉絮,飘在乌篷船的篷上,悄没声息。可一到梅雨季,我总想起邓通府的雨。邓通府的雨野,砸在老槐的叶子上“噼啪”响,落在青瓦上能溅起半寸高的水花。雨大时,巷子里的水往低处淌,汇成细流绕着石板转,把石板洗得发亮,像被打磨过的玉。那时我总蹲在自家门槛上,看雨丝斜斜地织,看巷口的水漫过石阶,看张爷爷披着蓑衣从田里回来,蓑衣上的水珠滴在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又被新的雨盖住。如今在绍兴看雨,撑着油纸伞走在青石板路上,伞沿的雨珠顺着伞骨往下掉,倒像把邓通府的雨也带了来,落在脚边,软乎乎的,却能把心泡得发胀。

去年秋天回了趟邓通府,车停在巷口时,老槐还在,只是枝桠比从前疏了些,树干上多了几道新的纹路。巷子里静,没了从前的喧闹,只有几只麻雀在老槐的枝桠上跳,“啾啾”地叫,倒衬得更静了。我顺着青石板路往里走,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像怕惊扰了什么。张家的门楼塌了半边,那盏灯笼早没了影,只剩个锈迹斑斑的铁钩挂在檐角,风一吹,“吱呀”响,像在叹气。李家的院子锁着,院墙上的爬山虎枯了,蔫蔫地贴在墙上,可墙根下还能看见几丛野菊,黄灿灿的,倒是精神。

走到自家院门前时,心猛地一揪。院门是木头的,早被风雨蚀得变了形,锁头也锈死了,我费了些劲才推开条缝。院里荒了,墙角的杂草长得比人高,碎砖断石堆在一边,房檐上的瓦掉了好几块,露出黑黢黢的椽子。我站在院中央,脚边踢到个破了口的瓦罐,是小时候用来养金鱼的,罐沿还留着我用指甲划的歪歪扭扭的“鱼”字。眼眶忽然就热了,从前的热闹涌上来:娘在灶台前烧火,柴火“噼啪”响,锅里的玉米粥咕嘟咕嘟冒泡;爹坐在门槛上编竹筐,竹条在他手里翻飞,时不时抬头看我在院里追蝴蝶,喊一声“慢点儿,别摔着”;我趴在石桌上写作业,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纸上,暖得人犯困……

正愣着,眼角瞥见墙角有抹粉白。走过去扒开杂草,心一下子跳快了——是株山芍花。它长在碎砖缝里,茎秆细细的,却直挺挺地立着,叶子有些枯,边缘卷着黄,可顶端开了朵花,粉白里透着淡紫,像个害羞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望着我。花瓣上沾着些尘土,却洗不掉那点鲜活的艳。我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软乎乎的,像婴儿的脸颊。忽然想起小时候,娘总爱在院里种山芍花,说这花皮实,不用管也能开得热闹。每年春天,院里的山芍花都开得满院都是,粉的、白的、紫的,挤挤挨挨的,蝴蝶绕着飞,我就蹲在花旁边数花瓣,数着数着就趴在花海里睡着了,娘来叫我时,总笑着说我“成了花精”。

原来这花还记得。记得娘的手,记得我的笑,记得这院里的烟火气。它没被荒草吞了,没被风雨打垮,就在这没人管的角落里,凭着骨子里的劲儿,扎了根,发了芽,开了花。它哪是在开花?是在替这院子等我呢。等我回来看看,等我记起这里的好,等我知道,不管我在绍兴住了多少年,不管这院子荒成了什么样,总有一样东西,在这儿守着我。

我在院里待了很久,把山芍花周围的杂草拔了,又找了块破瓦片,给它浇了些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水落在花瓣上,顺着花瓣往下淌,滴在泥土里,像花在哭,又像在笑。临走时,我回头看了看,山芍花在风里轻轻摇,像在跟我打招呼,又像在跟我说“别走”。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是临走时娘塞给我的,说“啥时候想回来,就回来”。钥匙硌在手心,暖乎乎的。

回绍兴后,我总想起那株山芍花。想起它在碎砖缝里挺括的样子,想起它花瓣上的粉白,想起它在风里摇晃的模样。我把带回的一小捧院土装在瓷罐里,放在窗台上,每天都给它浇点水。有天早上,我看见土缝里冒出个小嫩芽,嫩得像玉,是山芍花的芽。我愣了半天,忽然笑了——原来不管在哪儿,只要心里记着,故乡就离得不远;只要心里有牵挂,就总有东西能把心拴住。

绍兴的秋深了,鉴湖上的乌篷船少了,岸边的芦苇白了。我站在窗前,看着瓷罐里的山芍花芽,忽然想,等明年春天,再回邓通府看看吧。看看老槐,看看青石板路,看看那株山芍花。说不定它已开得满院都是,粉的、白的、紫的,挤挤挨挨的,像小时候那样热闹。说不定娘还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竹条,等我回去,给她讲讲绍兴的雨,讲讲绍兴的乌篷船,讲讲我在绍兴的日子。

老巷还在,山芍花还在,娘还在,我的根,就还在。不管我在绍兴住多少年,不管我走多远,邓通府的老巷,永远是我心里最软的地方,那株山芍花,永远是我眼里最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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