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昭君:冻骨记
掖庭的最后一夜,汉宫的月亮
比往常更冷,像一块悬在天上的冰
母亲塞给你的不是金钗,是半块
烤得温热的麦饼,她说,长安的灶火
能暖到千里之外——哪怕你要去的地方
连月亮都冻得发颤
送亲的队伍走到贺兰山时,雪来了
不是《汉宫秋月》里写的,“桂魄初生秋露微”的柔雪
是硬的,是尖的,是能割破毡衣的雪
你裹紧了身上的胡服,那些绣着云纹的布
在风雪里,薄得像一纸没写完的家书
马蹄陷进雪窝,发出沉闷的响
像未央宫漏壶里,滴不完的时光
同行的侍女,牙齿打颤的声音
比驼铃还响。你忽然觉得,指尖麻了
然后是手背,是胳膊,像被无数根冰针
扎进骨头缝里——那是长安的月光
追不上的寒凉
你想搓搓手,却发现手指已经不听使唤
它们僵在那里,像两根冻硬的胡萝卜
你想起临行前,母亲在灶台前添柴
枯木塞进灶膛时,发出“噼啪”的轻响
那声音,曾让你觉得,再冷的冬夜
也能熬过去。可此刻,那声音
在耳边越来越远,像被风雪吞了的
汉宫笙歌
雪片落在你睫毛上,很快就结成了冰
你看不清前面的路,只觉得天地间
全是白的,白得让人想闭上眼睛
你想起长安的灶台,火光映着母亲的脸
她添柴的手,总是带着点炭灰
却能把粥熬得稠稠的,把衣裳烤得暖烘烘的
像掖庭里,从未有过的温柔
同行的老卒,把一碗热奶茶递到你嘴边
你哆哆嗦嗦地喝下去,却觉得
那点热,在肚子里没待多久
就被冻成了冰。你看着老卒的脸
他的眉毛,已经白了,像结了层霜
他说,姑娘,挺住,到了单于庭
就有暖炕了——可你知道
暖炕再暖,也暖不了,对长安的念想
雪还在下,风还在刮
你的手指,已经没了知觉
可你怀里,那半块凉硬的麦饼
却像母亲的手,轻轻抵着你的心口
你忽然觉得,好像没那么冷了
因为你听见,母亲添柴的声音
又响起来了,在风雪里
在骨头缝里,在所有快要冻僵的地方
轻轻响着,像一句
永远不会熄灭的诺言
后来,人们说你用琵琶,弹暖了草原
可只有你知道,那些冻僵的日子里
支撑你的,不是弦音,是长安灶台上
那声“噼啪”的添柴声。它比琵琶声
更软,更暖,更能抵挡住
草原的千场风雪,万场寒
你生下两个孩子,他们的小手
攥着你的衣襟时,你总会想起
母亲当年,攥着你冻裂的手的模样
你教他们说“灶火”,说“麦饼”
说那些,带着长安温度的词
你想,这或许就是母亲说的
灶火暖千里——你把长安的暖
种在了草原的冻土上
单于的帐篷里,你学着烧火
枯柴塞进火塘时,“噼啪”声响起的瞬间
你忽然红了眼。原来母亲没骗你
灶火的暖,真的能跨过高山
跨过大河,跨过人世所有的寒冷
后来,你的墓在呼和浩特郊外
青草年年复青,人们说那是你心里的暖
可只有你知道,那是母亲添柴的声音
在土里,在风里,在每一个
需要温暖的日子里,轻轻回响
二、西施:浊水记
苎萝村的水,是活的。十五岁的你
蹲在溪边,能看见水里的鱼
怎样摆尾,怎样吐泡泡,怎样
贴着你的纱巾,偷偷呼吸
你把白纱放进水里,溪水漫过指缝
凉得像母亲织的葛布,裹着你
干净的骨头——那时你还不知道
十年后,越甲会踏碎吴宫的砖
而你,会成为砖缝里,最沉默的苔
那时你不知道,水也分两种
一种能浣纱,能映出你素净的脸
一种却能淹人,能把清白
泡成浑浊的泥。你只知道
每天清晨,提着竹篮去溪边
纱在水里散开时,像一朵
不会凋谢的云——像你以为的
永远不会变的日子
父亲砍柴回来,裤脚总沾着露水
母亲坐在织机前,梭子来回穿梭
“吱呀”的声音,和溪水的“叮咚”
凑成了苎萝村的歌。你以为
一辈子就该这样:和水在一起
和纱在一起,和不会说话的鱼在一起
直到那天,官差的马蹄
踏碎了溪边的宁静——他们说
会稽山的松柏,需要你这朵花
去换一场复国的雨
他们说你是“越国的希望”,要带你走
走的那天,你最后一次蹲在溪边
把纱放进水里,可纱沉下去了
像一块石头。你想,是不是水变重了
重得托不起一匹纱,也托不起
你想留在村里的念头。母亲哭着
把一包染纱的靛蓝,塞进你怀里
说,记住水的颜色,别丢了自己——可她没说
浊水会把颜色,染成连自己都认不出的样子
会稽的宫殿,没有水,只有墙
很高的墙,很厚的墙,把阳光
都挡在了外面。他们教你学礼
教你跳舞,教你怎样用眼神
勾住一个男人的心。你学着笑
学着低头,学着把话咽进肚子里
像一条鱼,被迫离开水,只能
用鳃,艰难地呼吸——像越国的百姓
在吴国的铁蹄下,偷偷喘着气
后来,你被送到吴国。夫差的宫殿
很大,却很闷。他为你挖了池
可池里的水,是死的,没有鱼
没有虾,只有你自己的影子
在水里晃来晃去,像一块
泡发的纱。他说你美,说要把天下
都给你。可你觉得,他给的
不是天下,是一个更大的笼子
让你在里面,慢慢窒息——像吴宫的酒
喝得越醉,醒过来越疼
你开始想念苎萝村的水。想念
溪水漫过脚背的凉,想念
纱在水里散开的软,想念
鱼贴着纱巾呼吸的痒。可现在
你只能在夜里,偷偷拿出
母亲给的靛蓝,放在鼻尖闻
那味道,像苎萝村的水,能让你
暂时喘口气——像越国的探子
在吴宫的暗处,偷偷传递着消息
你看着夫差,一天天沉溺在温柔乡
看着吴国的城墙,一天天变矮
你把靛蓝粉末撒进他的茶里
每一次撒,都像往浊水里
投一颗石子——涟漪会传到会稽山
那里的勾践,正磨着剑,剑刃上的光
映着他卧薪尝胆的脸。你看着茶水里的靛蓝
慢慢化开,像你心里的清白
一点点,被染成无法言说的颜色——像越国的战旗
染着吴宫的血,也染着你的无奈
勾践灭吴那天,战火染红了池水
你站在池边,看着水里的影子
模糊不清,像一块被染坏的纱
你以为,你可以回家了,可以
再去苎萝村的溪边,浣一次纱
可你错了。有人说你是“祸水”
有人说你“不清白”。他们看着你的眼神
像看一块,被脏水浸泡过的石头——像他们
忘了,是谁把你推进浊水里的
范蠡找到了你,带你坐上船
漂在太湖上。湖水很清,像苎萝村的水
可你不敢碰,怕一碰,就会想起
那些被浊水浸泡的日子。你把
母亲给的靛蓝,撒进湖里
靛蓝在水里散开,像一匹
蓝色的纱。你想,这样
湖水就会记住,你曾经是
水边的女儿,曾经干净过——像越国的史书
只写越甲吞吴,不写你这朵
开在刀锋上的花
有人说,你被沉了江,因为
“鸟尽弓藏”。有人说,你成了
范蠡的妻子,在陶地过着
普通人的日子。可只有你知道
你只是回到了水里,回到了
苎萝村的溪边,变成了
一匹纱,在水里轻轻飘着
再也不用,在浊水里
艰难地呼吸——再也不用
在史官的墨里,身不由己
三、貂蝉:戏衣记
宫里的日子,你学会的第一件事
是闭嘴。汉灵帝的荒淫,像一场
永远醒不来的噩梦。你逃出来时
只带了一支玉簪,和一张
没有表情的脸。司徒王允收留了你
给你取名貂蝉,他说,这名字
好听,像戏里的人——可他没说
戏里的人,下场都写在戏本里
王允的书房,总摆着一面铜镜
很大的镜,能照见你全身的影子
他教你“表演”,教你怎样
用一个眼神,让董卓心动
怎样用一滴眼泪,让吕布心疼
你站在镜前,学着微笑
嘴角上扬的角度,眼睛眯起的弧度
都要刚刚好,像戏本里写的一样——像你
是戏台上,被线牵着的木偶
第一次练习微笑时,你笑了很久
脸都僵了,镜里的人,却像个陌生人
你不知道,那样的笑,是不是真的
好看。王允说,要忘了自己
才能演好别人。你点点头,开始
每天对着镜子,练习不同的表情
开心的,难过的,生气的,委屈的
可每一个表情,都像缝在戏衣上的
绣花,好看,却不真实
你第一次见董卓,是在他的相府
你穿着华丽的戏衣,脸上带着
练习了千百次的微笑。董卓的眼神
像毒蛇,缠在你身上。你心里
很害怕,可脸上的笑,却没有
掉下来。你知道,这出戏,开始了——锣鼓
已经敲响,你不能中途退场
后来,吕布来了。那个骁勇善战的将军
见你的第一眼,就红了脸。你按照
王允教的台词,对着他哭,说你心里
只有他。你看着他眼里的心疼
心里忽然疼起来。你想,要是
这不是戏,要是你真的能
这样哭,这样笑,该多好——要是
你不是貂蝉,他不是那只
被养熟的虎
凤仪亭的花开得正好,你在这里
等着吕布。你哭着要投湖,吕布
慌了,紧紧抱住你。你靠在他怀里
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能感受到
他心跳的温度。你忽然想
就这样,一直抱着,不要分开
可你知道,这是戏,是假的——戏本里
这一折,叫“连环计”,不叫“儿女情长”
你在董卓面前,装作受了委屈
说吕布调戏你。董卓怒了,骂吕布
是“家奴”。你看着他们,心里
像被针扎一样疼。你知道,是你
让两个原本相依为命的人,成了仇人——是你
穿着戏衣,念着台词,把他们
推上了“养虎自遗患”的绝路
吕布杀了董卓那天,你站在相府里
看着董卓的尸体,心里没有
开心,也没有难过,只有
一片空洞。你以为,这出戏
该落幕了,你可以脱下戏衣
做回自己。可你错了,你发现
自己已经忘了,怎样才能
真心地笑,真心地哭——你把
真实的自己,丢在了练习表情的
铜镜里
吕布纳你为妾,却再也没有了
凤仪亭时的温柔。他忙着打仗
忙着争夺天下,你成了他众多姬妾里
最不起眼的一个。你住在华丽的府邸里
每天对着镜子,练习微笑
可不管怎样练,都觉得
镜里的人,很陌生。你不知道
哪个是真的你,哪个是戏里的你
你甚至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像戏衣
穿得太久,已经长在了身上
吕布被曹操打败那天,下着大雨
你站在白门楼的城楼上,看着吕布
被五花大绑。他看见你,眼里
没有了恨,也没有了爱,只有
一片空洞。曹操问你,想不想活
你摇了摇头。你不想再演了
不想再穿着戏衣,过一辈子——你想
脱下这身绣满谎言的衣服,做一次
赤裸的自己
你最后看了一眼铜镜,镜里的人
脸上没有表情,像一张白纸
你笑了,这一次,是真心的笑
雨水打湿了你的头发,你想起
宫里的日子,想起王允的书房
想起那些,对着镜子练习表情的夜晚——想起
你曾经,也是个会对着花笑
会对着雨哭的姑娘
最终,你像一片落叶,在大雨里
飘了下来。你的故事,成了
戏本里的一段,被人反复传唱
有人赞你勇敢,有人叹你命苦
可他们不知道,你只是想
脱下戏衣,真心地笑一次,真心地
哭一次,做一次
真正的自己——做一次
不被写在戏本里的,普通人
四、玉环:丰腴记
长安的春天,是饱满的。牡丹开得
雍容,石榴红得热烈,连风里
都带着甜腻的香。你坐在长生殿的窗边
看着宫女们把新采的牡丹,插进花瓶
唐玄宗走过来,握着你的手,说
你的丰腴,是大唐最美的模样——像他的江山
盛得太满,快要溢出来
你本是寿王妃,却因为他的喜欢
成了贵妃。你知道,这不合伦理
可你抵挡不住他的温柔,抵挡不住
那些泼天的富贵。你喜欢吃荔枝
他就命人快马加鞭,从千里之外
把新鲜的荔枝,送到你面前。荔枝的甜
像极了他给的爱,浓得化不开
你把荔枝肉含在嘴里,感受着
那股甜,慢慢渗进骨头里——像长安的蜜饯
甜得让人忘了,糖衣里的苦涩
你喜欢跳舞,他就为你谱曲。《霓裳羽衣曲》
响起时,你穿着华丽的舞衣,在宫殿里
旋转。你的裙摆,像一朵盛开的牡丹
你的腰肢,像风中的柳丝,柔软却有力
他看得入了迷,说你是“仙女下凡”
说你的丰腴,是上天的恩赐。你笑着
点头,心里像灌满了蜜。你以为
这份爱,会像你的丰腴一样,永远
饱满,永远热烈——像庭前的石榴
红得忘了,秋霜会来
你的兄弟姊妹,也跟着沾光。杨国忠
做了宰相,虢国夫人的马车,比公主的
还华丽。人们说,“生女勿悲酸,生男勿欢喜”
你听了,只是轻轻一笑。你以为
有他在,有这份丰腴的爱在
什么都不怕。你开始变得骄纵
变得任性,像一朵被宠坏的牡丹
只知道盛开,不知道凋零——像满朝的官吏
贪得忘了,粮仓里的空虚
可安禄山的叛军,还是打来了。长安的城门
很快就破了,那些曾经赞美你丰腴的人
开始骂你“祸国殃民”。他带着你
带着少数的人,逃往蜀地。马嵬坡的风
刮得很猛,士兵们停在那里,不肯再走
他们说,这场战乱,都是因为你
因为你的丰腴,你的骄纵,你的甜腻
他们要他,杀了你,才能继续前进——像他们
忘了,是谁把大唐,养得这样“丰腴”
你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眼里的
犹豫和痛苦。你知道,他爱你
可他也是皇帝,他肩上扛着
整个大唐的江山。你低头,看着
自己丰腴的手,曾经,这双手
被他紧紧握着,说要和你“生生世世”
可现在,这双手,却成了
“祸国”的罪证。你忽然觉得
自己的丰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
压得你喘不过气——像他的江山
压得他,只能选择放弃你
他闭上眼睛,挥了挥手。一条白绫
递到了你面前。你看着那条白绫
像一条白色的蛇,缠绕着你的脖子
你能感受到,窒息的痛苦,像潮水
一样涌来。你的丰腴在挣扎中
凸显出笨拙的弧度——那曾被赞为
“盛唐气象”的肉体,此刻成了
最刺眼的罪证。你想起那些甜腻的荔枝
想起《霓裳羽衣曲》的旋律,想起
他说的“生生世世”。可现在
什么都没了,只剩下冰冷的白绫
和你丰腴的身体,在风中
慢慢失去温度——像大唐的繁华
在战火里,慢慢冷却
士兵们凑过来,看着你倒下去的身体
有人用长矛拨弄你的衣袖,有人议论
这具曾被捧在掌心的肉体,如今
和路边的枯骨,没什么两样。他们不知道
你颈间的红痕,是白绫勒出的印记
也是大唐盛极时,没能藏住的
一道裂痕
后来,他回来了,重建了长安
却再也找不见你。他命人画了你的像
挂在“太真观”里,每天对着画像
流泪。他说,你的丰腴,是大唐最美的模样
可他不敢提,马嵬坡下,你那具
被议论、被审视的肉体。他把你的丰腴
写进诗里,写成“芙蓉如面柳如眉”
却故意忘了,你那被白绫勒出红痕的
脖颈,忘了你丰腴的肉体里
藏着的,不过是一个女人的
爱与恐惧
再后来,人们说起你,只说你是
“红颜祸水”,说你毁了大唐
没人说起,你不过是个
被放在政治天平上的砝码
你的丰腴,成了盛世的点缀
也成了乱世的替罪羊。马嵬坡的土
埋了你的肉体,却埋不掉
那些关于丰腴的议论。直到今天
还有人在说,你的丰腴
是美的,也是有罪的
可他们忘了,美从来不是罪
有罪的,是把女人的肉体
当成政治祭品的,那些人
马嵬坡的土埋掉丰腴
却埋不掉每个春天
石榴花炸开的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