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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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胡笳十八拍的余震
洛阳的纸还没写完建安的风骨
你就被一阵马蹄声卷走
像风中翻飞的素笺，从熟悉的墨香里
跌进胡尘，跌进十二年的苍茫
父亲的焦尾琴还立在案头
最后一次被拨动的弦，断在兵戈声里
像你骤然断裂的人生，一半留在
藏书楼灰烬里，未及整理的《续汉书》残章
你的手，曾抚过琴身的温润木纹
此刻却要为异族的歌舞调弦
指尖划过丝弦，像划过岁月的裂痕
一半是汉家的宫商，一半是胡笳的苍凉
左贤王的帐篷里，你数过多少轮月亮？
每一轮都照着故乡的方向
也照着儿子熟睡的脸庞——那是
胡尘里长出的牵挂，是断弦上
意外弹出的音符，尖锐又柔软
当曹操的使者带着黄金站在王庭
你知道，新的断裂即将开始
归汉的路，每一步都踩着骨肉分离的痛
车轮碾过戈壁，身后孩子的哭喊
像琴上崩断的第二根弦，再也接不起来
回到中原，书房空了，琴还在
只是弦已尽断。曹操说，嫁与董祀吧
你捧着那纸婚约，指尖发颤
不是羞怯，是惶恐——
一个被胡尘染过、被骨肉磨过的人
怎能配得上，这般“干净”的姻缘？
新婚夜，红烛的光落在董祀的脸上
你忽然不敢抬头，怕他看见
你眼底未散的胡尘，怕他听见
你梦里，儿子喊“母亲”的哽咽
可董祀的手，轻轻覆在你手背上
没有嫌弃，只有一声叹息：“先生的书，还续吗？”
那刻你忽然懂了，有些断裂
不必强行黏合，却能靠着新的温度
慢慢生出新的纹路。你重新拾起笔
把十二年的颠沛、十八拍的悲戚
还有新婚夜那点怯生生的暖
都当作续弦的丝线
一笔一画，缝补破碎的《续汉书》
也缝补自己破碎的人生
那些文字，是你为焦尾琴续上的新弦
一头牵着洛阳的月光，一头拴着匈奴草原的牵挂
还有一头，系着董祀递来的砚台
墨香里，终于有了人间的烟火气
如今，我们翻开《悲愤诗》
还能听见两千年前的呜咽
却也能听出，呜咽尽头
那点小心翼翼的、重新生长的暖
像断弦重续后，琴音里藏着的余震
在历史的长廊里轻轻震荡——
那是一个女子，用生命续弹的绝唱
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把个人的断章
写成了一个王朝的完整回响，也写成了
一个女人，在破碎后，重新站起的模样
二：凤求凰的回声
邛崃的山风里，飘着酒曲的香
你自小闻着蜀地的酒糟长大
指尖触过的陶瓮，都浸着岷江的水
酿出的酒，带着川西坝子的烈与柔
那夜《凤求凰》的琴音，混着酒坊的糟香
从窗棂钻进来时，你正对着铜镜
看鬓边插着的蜀葵，像不像
父亲酒窖里，那株倔强生长的酒曲
弹琴人眼里的光，比邛崃的日头还烈
把你心里的酒，一下点燃了
你揣着半壶家酿的米酒，深夜出走
蜀道的石板路硌着鞋底，酒壶在怀里发烫
像揣着一颗要跳出来的心。没回头
没看身后管家举着的灯笼，只朝着
成都的方向走——那里有破屋
有能与你共饮一壶酒的人
当垆卖酒的日子，你系着粗布围裙
把邛崃的酒曲，酿进成都的市井
酒肆里飘着的，是蜀地的烟火气
是你素手斟酒时，落进杯里的月光
直到长安的信来，纸上的数字
像被酒泡过的米，胀得人心慌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
没有“亿”，就像酒里少了曲
再烈，也没了魂
你没哭，只是取来新酿的邛酒
就着月光，写下《白头吟》
字句里，有蜀地女子的烈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不是求来的，是用整壶酒
浇出来的底气。信寄出去那天
你依旧在酒肆里斟酒，只是
给客人添酒时，手没再抖过
后来他回来了，人们说
是你的信，唤回了浪子的心
可只有你知道，那夜灯下
你喝空的酒壶里，装着的
是邛崃的风，是蜀地的骨
是一个女子，在爱情里
不肯掺水的真
三：擂鼓震金山
小时候，娘说女子是檐下的雨
落在谁家，就湿了谁家的瓦
可我总觉得，我该是岷江的水
能冲开石缝，也能漫过堤坝
营妓的身份，是裹住身子的湿衣
贴在皮肤上，冷得刺骨
可我偏要把它拧干，晾在风里
像晒着一件不值钱的旧物
嘉兴酒肆里，我遇见韩世忠
他说我眼里有“不似女儿家的光”
我笑，递给他一碗酒——
谁规定女儿家，就得是温顺的茶？
建炎三年，金兀术的铁蹄踏过来
临安城的哭声，比钱塘江的潮还响
我站在韩世忠身边，穿上戎装
第一次觉得，这才是我该有的模样
黄天荡的水面上，我接过鼓槌
忽然想起小时候，娘教我绣的牡丹
此刻，我不要绣在绢上的柔
要敲在鼓上的刚
鼓声起来时，我忘了自己是女儿身
忘了营妓的过往，只记得
身后是江南的稻田，是蜀地的青山
是千千万万个，等着回家的娘
四十八天，鼓槌敲得手生了茧
鼓面溅上的血，红过出嫁的妆
金兵的箭射过来时，我没躲
只觉得，这样活一场，才算没白来
后来在楚州，我和士兵一起筑城
城墙上的砖，沾着我的汗
也沾着我对“女儿身”的答案——
不是檐下的雨，是江里的浪
是鼓上的声，是能护着家国的
一粒，不肯碎的沙
三十三岁那年，我倒在战场上
最后一眼，看见的是鼓面上
未干的血，凝成了一朵花
如今金山寺的风，还在江面上绕
人们说，每当潮声涌起
就像有鼓槌，敲在浪花上
那是我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声
不肯落的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