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雁声撞碎三十年
雁叫撕开窗缝时,我正攥着半块褪色的蓝布
像攥着母亲当年未缝完的袖口
那年她的手指还没肿,穿针引线的动作
比檐下的燕子更轻快,线轴转得嗡嗡响
把春日的暖阳、夏夜的蝉鸣,都缝进我的衣襟
如今这声音裹着秋霜,从鄂东南的方向来
撞在我五十岁的肋骨上,碎成
三十年前的蝉鸣、稻浪,和小溪里
光脚踩过的鹅卵石——那时溪水多清啊
能看见鱼群掠过水草,像掠过我无忧的童年
我总在这样的夜里认错方向
把写字楼的霓虹,看成故园晒谷场的灯笼
把地铁里拥挤的肩膀,当成父亲递来的稻穗
把外卖盒里的青菜,错认成母亲种的空心菜
直到雁声再一次漫过枕头,带着泥土的腥气
才惊觉梦里的村庄,早已长满荒草
只有母亲缝补的那盏灯,还悬在记忆深处
亮得让我不敢睁开眼睛——怕一睁眼
就看见她鬓角新添的白发,和我错过的
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都散在风里
像雁群飞过留下的影子,抓不住,也忘不掉
我知道,思念早跟着雁声飞回了故园
可这具被生活困住的躯体,还在原地打转
其二:白发在门后摇晃
我又看见那根拐杖了,斜斜地倚着木门
像一截被岁月压弯的稻秆,漆皮都已剥落
母亲的白发比去年更白,在风里飘着
像极了冬日里,落在屋檐上的雪——不化的雪
她总说再等等,等雁群往北飞的时候
我就能闻到家乡的稻花香,就能尝到她腌的咸菜
每次视频,她都把镜头挪向院角的老槐树
说“你种的这棵树,又结了满枝槐米”
却从不提自己夜里起夜,要扶着墙走好几步
可她不知道,城市的秋天没有稻田
只有地铁里穿梭的人群,和永远做不完的报表
只有加班到深夜时,便利店冷掉的饭团
雁声又起时,我仿佛听见她在唤我的小名
声音穿过三十年的距离,带着针线的温度
带着灶台上粥的香气,带着她坐在门槛上
给我补鞋底时,轻轻哼的童谣
我想伸手去握,却只抓住一把虚空
那些年她用柔弱的肩膀,扛起整个家的风雨
把我的哭啼,哄成梦里的笑;把我的顽劣
教成做人的规矩;把我的远行,熬成无数个守望的黎明
如今她的背驼了,再也扛不动岁月
却还在门后,把每一个黄昏,都站成了等待的形状
把每一次雁鸣,都当成我归来的信号
她等的人,魂魄早落在了她缝的衣兜里
可鲜活的身影,还在她望穿的路尽头
其三:我要做归巢的雁
雁群往南飞的时候,我总在地图上
丈量故乡的距离,一寸一寸,像数着母亲头上新增的白发
那些年我在城市里奔跑,把梦想
磨成了肩上的茧,却把思念,熬成了夜里的泪
我曾以为成功是给母亲最好的礼物
以为寄回去的钱,能填满她独自吃饭的空桌子
以为视频里的问候,能代替我递到她手里的热茶
却忘了她要的,只是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饭
和一次推心置腹的聊天,只是有人在她缝衣服时
帮她递一根针线,在她走不动路时,扶她一把
上周她在电话里说“雁又叫了,你小时候总追着雁跑”
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压得我心口发疼
我突然懂了,她等的从不是锦衣玉食的归人
是那个能陪她坐在门槛上,听她唠叨的孩子
雁声渐远时,我终于明白
所有的忙碌,都不该成为缺席的借口
我要收起城市的霓虹,放下手中的报表
像一只归巢的雁,飞越千山万水,穿过风雨
回到母亲身边,帮她梳一梳白发——就像小时候
她帮我梳辫子那样轻柔;听她讲一讲村里的琐事
讲张家的孙子娶了媳妇,讲李家的稻子收了多少
把错过的三十年,都补进往后的日子里
陪她看春天的花开,夏天的蝉鸣,秋天的雁群
冬天的炉火;让她知道,她缝进我生命里的爱
从未走远,也永远不会消散
这次,要让“未归”的遗憾落幕
让“归来”的温暖,裹住她剩下的每一个晨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