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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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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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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土而栖

 

火车在苍茫的暮色里向北疾驰,铁轨与车轮撞击,发出单调而执拗的声响——哐当,哐当,像是时光在身后追着叩问。窗外的平原如一卷泛黄的旧帛徐徐铺展,又被暮色无声地收拢,一页,又一页,翻不尽的苍茫与辽远。车厢里光影浮动,旅人们昏昏欲睡,唯我独坐如石,凝视着窗外流转的风景——那风景仿佛在倒流,载着我溯回记忆的河床,驶向灵魂深处那片被岁月浸染的土地……

漂泊多年,都市的霓虹如冰冷的潮水,昼夜不息地冲刷着人的心岸。钢筋森林的缝隙里,人渐渐失重,如无根浮萍,风一吹,便不知飘向何方。每一扇紧闭的门后,都蜷缩着一个被生活磨钝的疲惫灵魂,门内是沉默,门外是喧嚣。喧嚣的市声如巨大的漩涡,卷走了一切扎根的渴望,卷走了童年田埂上的蛙鸣,卷走了灶间草木灰的气息。在光怪陆离的橱窗前,在觥筹交错的虚影里,我时时感到一种深切的悬浮感——脚踩不到实土,心落不了尘埃。那些璀璨灯火,非但未能照亮归途,反而织成一张迷惘的网,将人困于永恒的“在途”状态,走不出,也回不去。里尔克在《秋日》中低吟:“谁此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这诗句竟成了都市异乡者最锐利的注脚——无屋可栖,无地生根,孤独便是宿命般的永恒……

然而,总有些幽微的瞬间,像深埋于冻土之下的古老种子,在某个不期然的时刻悄然萌动。或许是暗夜中一缕泥土的潮湿气息,从某个花店的角落飘来,或许是秋日里一片落叶坠地的微响,轻得像一声叹息,便足以唤醒沉睡已久的乡土记忆。于是,那些被都市尘埃覆盖的旧事,便如地下暗流般汹涌而出,冲刷着精神的河床,一寸寸,剥露出记忆的底色。

记忆的闸门豁然洞开,故乡的老屋在眼前清晰浮现——泥坯垒成的墙垣,粗糙而温厚,历经风雨的侵蚀,表面已斑驳如老人脸上的沟壑,每一道裂痕里,都嵌着一段光阴的碎片。墙角处,一丛野草倔强地从砖缝中钻出,在风中轻轻摇曳,那是生命无声的宣言,是荒芜里的执拗。屋顶的黛瓦,排列得并不十分齐整,带着手工的拙朴,每逢雨季,檐下便挂起一串串晶莹的水帘,叮咚敲打着阶前的石臼——那声音,是童年最温柔的催眠曲,伴着我在蚊帐里数星星,数着数着就沉入梦乡。灶台是家的心脏,终年弥漫着柴草燃烧后特有的草木灰烬之味,混杂着饭菜的香气,凝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心安的“家”的味道。祖母在灶前忙碌的身影,被跳动的炉火映在土墙上,摇曳成一幅温暖的剪影,她粗糙的手掌摩挲过我的头顶,那触感,是土地般的包容与踏实,带着烟火气,带着岁月的温度……

老屋门前,便是那方小小的庭院。祖父的锄头、犁铧,静默地倚在墙角,铁器上沉淀着泥土的暗褐色泽与时光的锈迹,无言地诉说着与大地搏斗又依偎的漫长岁月——春种时的躬身,秋收时的挥汗,都凝在这冰冷的铁器上了。幼时,常蹲在院中,看蚂蚁在泥土的裂缝间繁忙穿梭,搬着比自身重数倍的碎渣,建造它们微小的王国。一场骤雨过后,泥土贪婪地吮吸着水分,散发出一种沁人心脾的、带着腥甜气息的芬芳——那是大地卸下防备后的呼吸,是最本真的生命味道。父亲曾握着我的手,在春日里将饱满的豆种按入湿润的土壤,指腹贴着微凉的泥土,他低沉的声音仿佛仍在耳畔:“娃,你看,种子埋进土里,心里才踏实……人这一辈子,总要有点什么,是深深扎进土里的。”那时懵懂,只觉得泥土凉丝丝的,如今才知,那朴素的劳作仪式里,蕴藏着祖先对大地何等虔诚的信仰与交付——将种子交付给土地,将命运交付给四季轮回的古老契约,不问收获,只问耕耘。

记忆的潮水继续上涌,漫过故乡的田野阡陌,漫过春种秋收的轮回。春日里,布谷鸟的啼鸣划破清晨的寂静,一声,又一声,催促着农人走向苏醒的土地。犁铧翻开沉睡一冬的土壤,黝黑、油亮、蓬松,如同大地丰腴的肌肤,带着冻土下的微温。新翻的泥土气息浓烈而清新,呛得人鼻尖发痒,却是春天最慷慨的馈赠——闻着这味道,就知道,希望要发芽了。夏日骄阳似火,金黄的麦浪翻滚,一直涌向天际线,风一吹,便掀起层层热浪。农人们弯腰挥镰,汗水砸进脚下的热土,瞬间消失无踪,只留下深色的印记——那是生命与土地最亲密的相拥。那弯腰的姿态,是人类向土地最古老而谦卑的鞠躬礼,敬它的孕育,敬它的包容。秋风起时,打谷场上连枷翻飞,“啪嗒,啪嗒”,饱满的谷粒如金色的雨点般溅落,堆积成小山,阳光一照,晃得人睁不开眼。冬雪覆盖田野,村庄陷入一片寂静的洁白,唯有炊烟袅袅,在雪雾中散开,昭示着生命在严寒中的蛰伏与坚韧……四季流转,大地无言地承载着播种与收获,也承载着农人全部的希望、汗水与生息。这土地,是肉身的来处,亦是灵魂的归所。

车厢猛地一晃,将我从深沉的回忆中震醒——窗外,夜色已浓如墨染,偶尔有几点孤寂的灯火,流星般划过黑暗,旋即被无边的旷野吞没,连一丝痕迹都不留。车厢内,旅人大多已沉入梦乡,轻微的鼾声此起彼伏,与车轮的哐当声交织成夜的絮语。我依然清醒着,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冰冷的车窗玻璃——这冰冷的触感,与记忆中泥土的温厚形成刺目的反差,像一根细针,扎得人心头发紧。归途尚远,而心,却仿佛已跋涉了千山万水,早已落在了那片熟悉的田垄上。

浪子之所以为浪子,正因为心中始终存有一块无法被异乡灯火照亮的角落,那里供奉着名为“故土”的神祇,香火不断,从未熄灭。这归途,早已超越了地理意义上的迁徙,它指向的是精神的溯源与灵魂的安顿——回到最初的地方,找回最本真的自己。每一次对泥土的深情回望,都是对自我生命根基的确认与加固,怕一不小心,就被都市的风刮得没了根。真正的“向土而栖”,并非仅仅是肉身的回归田园,它更是一种精神的姿态——在喧嚣浮华的世界里,依然能聆听内心深处那来自土地的深沉召唤,在灵魂的版图上,为自己保留一方可以扎根、可以仰望星空的净土……里尔克在《给青年诗人的信》中写道:“请你走向内心。探索那叫你写的缘由。……它扎根在内心深处。”这“内心深处”,于我,便是那片被泥土气息浸润的精神原乡。

火车依旧执着地向着北方,向着那片记忆中的土地奔驰,哐当,哐当,像是在为归途伴奏。窗外的黑暗无边无际,但我知道,在那黑暗的尽头,晨曦终将刺破夜幕,照亮我魂牵梦萦的归途——田埂上的野草,老屋的炊烟,还有泥土里藏着的童年……当双脚再次踏上故乡温热的土地,俯身捧起一抔故园的泥土,那泥土的芬芳与重量,便是大地对游子最深沉的拥抱与接纳,是生命完成的一次神圣闭环。

土地,永远是我们流浪的起点,也是所有疲惫灵魂终将抵达的深沉岸堤——它沉默着,却能接住所有的漂泊与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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