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淡的山影漫过鄂东南的山坳,在它之外
只有一只猫头鹰,蹲在老樟树桠上打盹
那是说不清的地界,炊烟和云絮缠在一处栖居
我更年轻的时候,和母亲睡在土坯房的硬板床
她每天蹲在堰塘边,捶打皂角浸透的衣裳
顺便理一理被风吹乱的鬓角,看我追着蜻蜓跑过田埂
看我踩碎田埂上的露水,把笑声抛向晨雾里
那时的人们都还年轻,没人琢磨着
要攥着一张车票,逃出被穷日子困住的山村
那时的愿望小得像塘里的浮萍,有口饱饭就安稳
那时的夜晚很长,煤油灯的光舔着土墙
如今人去村空,通向晒谷场的小路长满芭茅
通向祖坟的玉米地,早被杉树林吞没人影
风掠过断壁残垣,倒像是谁在念叨着旧时的名
门板上的红漆褪成浅粉,锁孔里结满蛛网
他们说我也开始老了,鬓角的白发比月光还白
我更年轻的时候,白浪山的竹林喂饱过我的饥饿
山风梳过我的头发,山雨打湿过我的课本
让每个梦里都飘着笋香,带着些湿漉漉的怅然
让每个黎明都裹着雾,漫过屋后的竹园
我更年轻的时候,人们只认得我的表姐
她梳着麻花辫,睡在我的隔壁
那时她还没穿上嫁衣,没跟着迎亲的队伍
远嫁到山外的小镇
那时她总爱哼着山歌,调子漫过堰塘的水面
二零二零年十月的第一天,我从外省赶回
母亲早回了山村,守着老屋的灶台
正煨着一锅我馋了多年的腊排骨
陶罐里的热气漫过窗棂,缠着窗台上的菖蒲
那只猫头鹰从树桠间醒来,翅膀剪开薄暮
要带我去看落日,去村头的老碾坊
那是小镇最佳的观察点,我的摩托车停在
山路拐弯的地方,落满了风尘
车座上还沾着异乡的尘土,和故乡的草屑
我踩着芭茅的尖刺,往村头走
鞋尖沾着的泥,还是去年清明的颜色
那时母亲还能扶着门框,喊我的小名
喊得山风都停了,停在她鬓角的白发上
不肯走
堰塘的水瘦了一圈,浮萍还在
像散落在水面的,没写完的信
塘埂上的皂角树,还站着
只是没人再蹲在这里,捶打衣裳
只有风,一遍遍捋着它的枝叶
像捋着一段,皱巴巴的光阴
碾坊的石碾子,早被野草吞了半截
我摸了摸它布满青苔的纹路
摸到了小时候的温度——
那时我总爱趴在碾盘上
看祖父推着碾子,一圈圈转
把稻谷碾成米,把日子碾成
细碎的,带着阳光味的甜
太阳是一个晒得泛黄的米粑
在鄂东南的天际线上发着温吞的光
稍后,一阵山风卷着桐花吹来
乌鸦停在祖坟的柏树上,由近到远
叫声撞碎了薄暮,撞碎了远山的影子
山逐渐由实在变为虚构,竹林沙沙响着
群鸟的歌声漫过梯田,漫过荒弃的田垄
落日褪去灼热,慢慢变红
像高原孩子的圆脸,带着些腼腆的红晕
像母亲年轻时,脸颊上的胭脂
落日把我的影子,投在碾盘上
又瘦又长,像一根被拉长的乡愁
远处的竹林,沙沙地响
像是谁在哼着山歌,调子很轻
和表姐当年哼的,一模一样
山雾漫上来了,漫过我的脚踝
漫过断壁残垣上,那片褪色的红漆
母亲煨的腊排骨香,顺着风飘过来
飘进我的鼻腔,也飘进
落日正在收拢的,最后一抹余晖
太阳一寸寸往下坠,群山漫起雾霭
那是小学课本里,老师教过的
中国画中最写意的留白
那留白里藏着炊烟,藏着儿时的牧笛
太阳是游子,也在匆忙地赶路
要返回人间背面的故乡
那是神的居所,不
那也是神的墓园
和每一个山乡孩子的出生地
和每一段,回不去的旧时光
我站在碾坊门口,久久没动
身后是炊烟,是老屋,是母亲的呼唤
身前是远山,是落日,是回不去的童年
而我,是被落日和故乡
同时攥住的,一枚
不肯落地的,叶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