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

分家

家，乃社稷之基石。四世同堂，十余口人，尊老爱幼，融融泄泄，此乡里所共羡，亦邦国之福祉。然“树大分枝，水满则溢”，家道盛极而分，自古皆然。我亲历那十五口之家鼎沸的烟火，亦目睹其一次次分蘖，终至母亲孑然一身的苍凉。昔日喧阗，历历如昨，刻骨铭心。

父母生于旧世，长于新天，白手起家。祖父乃没落地主，偕祖母沉湎烟霞，祖业凋零，家徒四壁。父母常忆：成婚之日，一锅酸菜面便是喜宴；栖身之所，仅一屋、一床、一釜。五八九年大炼钢铁，村人通宵达旦，饥肠辘辘而干劲冲天；后逢饥馑，几度濒危，终得喘息。六二年长子降生，视若珍宝，名“祥娃”，祈愿平安；六四年长女呱呱坠地，取名“雪梅”，喻其如寒梅傲霜。文革潮涌，父亲率村中青年，昼耕夜演，会务频仍。至七八年幼子出生，五子二女，七子绕膝。七九年，土地下放伊始，父母即率先响应计生国策，母亲远赴桥头乡卫生院结扎，为村中第一人。

家如小国

农人躬耕陇亩，勤俭持家。十余口人，同炊共爨，粗粝亦甘，笑语喧阗。然人口既繁，调度维艰。常言道：“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早饭是个绳，捆住一家人”。晨光熹微，母亲与姊姊庖厨忙碌，父亲率诸兄下地。饭桌上，一日活计已分派停当：或上山背，或野牧牛羊，或市集买卖，或学堂诵读，或亲朋帮衬。农忙则举家挥汗。午间，近者归食；远樵、牧童、学子则怀揣干粮，日暮方归。向晚围炉（冬日），乃一日之华章：耕者言稼穑，樵者述山野奇闻，学子牧童听得入神，间杂童言稚语；主炊者絮叨柴米。议毕明日活计，偶有争执，终归一致。大人歇息，孩童则奔往晒场嬉戏，或听村老“摆龙门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乡里家家皆然。

及至兄长们婚娶添丁，全家臻于十五口之盛，四世同堂，和睦乡邻。我之童少，沐浴于此融融暖意，实为毕生至珍。家规谨严，父常训以“耕读传家”“勤俭持家”“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周一世穷”“做贼不富、待客不穷”“有理走遍天下”……言犹在耳，滋养终身。乡人尝以《三字经》“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喻我家。虽自愧难匹窦氏门楣，然处僻壤穷乡，父母于子女之栽培，已竭尽所能：长兄初中从军，报效家国；次兄学成，父母云“家财万贯不如薄技随身”，遂半耕半读，习得裁缝，解全家衣着之困；三兄因家中牛马乏人照管，三年级辍学，稍长拜师习木匠，备营生之技；我求学至师范，终脱农门；五弟见双亲年迈，求学路遥，弃学自谋生计，务农、养鸡、养蜂，一时风生水起。

月满则亏

八六年，祖父母相继辞世，家道转折。人口日减，事务益繁。子女渐长，各有室家，心思各异，调度愈难。父母遂定策：“成熟一家，分一家。”长子、次子婚毕，合力为之筑新屋、置简具，分爨（cuàn，指炉灶，烧火做饭之意）自立；长女、次女出阁；三子婚配、建房、分家；我师范毕业，异地谋职；幼弟成婚、立户。幼弟分家之日，父母一生重担方卸。喧闹散尽，庭院骤寂。数十载劳碌后，固得清静，然随之者，乃无边的孤寂。家宅遂成村中老人聚集之所。父亲烹茶煮饭，残疾的母亲与村老牌戏为乐。寒暑易节，衣食无忧，颐养天年，令七里八乡称羡不已。

木凋枝存

去岁腊月二十六，父亲撒手尘寰，唯余母亲形影相吊。昔日牌友亦多凋零。那个曾人声鼎沸的十五口之家，竟至一人守空庭。除次兄一家近在咫尺，余者或数里、百里，或千里之遥。母亲终日萦怀，念兹在兹。今年电话愈频，总言“安好，无事”，絮问游子近况，嘱我等“勿念，保重”。话筒彼端，泪光闪烁而强抑呜咽之状，宛在眼前。言谈稍久，那深彻的无助孤寂便悄然弥散。然闻知子女在外顺遂，或见儿孙归省，笑靥立时如菊绽放。是啊！昔日统领十余口的“中军帐”，如今只余轮椅相伴，与无尽的操虑、忧思、挂念。如蚕困茧，似凤栖灰，默默承受这岁月轮回的熬煎。恰如“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不，此处“病树”当易为“老树”。父母终将老去，而儿孙辈恰如新木，欣欣向荣。人虽老且孤，其心可慰：己身之凋零，正兆后辈之勃兴。

根深流远

“参天之木，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自我祖父起，父辈析为三家，至我辈裂为十家，再至子侄辈十数家。或事农桑，或务工贾，或入仕途，然“耕读传家”之祖训，薪火不熄。我家不过华夏万千家庭的缩影。辽阔神州，万家灯火，风土各异，却共同构筑巍巍中华。纵观古今，家道兴衰，由合而分，由分复盛，周流不息，此乃恒常之理。无数小家演绎先祖故事，聚为大宗，复又析解，代代相承。家族绵延，渐成家规家风，维系香火于不坠，亦催生累世簪缨之族，或深镌于史册：如陇西李氏，飞将军李广至唐高祖一脉；弘农杨氏，“四世三公”至满门忠烈；琅琊王氏，孝贤王祥至书圣羲献；陈郡谢氏，“王谢风流”辉映晋室……反之，无训之家，多湮没于尘埃。故曰：家和则邦宁，家兴则国昌。此千古不易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