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如同悬在头顶上呼呼燃着的火球,整个天空是一片光亮耀眼,大地蒸笼一般炙热。轰隆隆--山谷间突然响起了沉雷般的闷响。随着那种山洪跌入深谷的轰鸣声越来越近,雷仓健自铁道边高台上的上水房里走出,一步一个台阶下到铁道线上。穿过三股轨道,刚刚站立到耸立着的那恐龙一般的水鹤旁,这吞云吐雾的火车就扭着身子铿锵、铿锵、铿锵地奔驰而来。像桀骜不羁的巨龙突然间从天而降,裹挟百丈风暴万钧雷霆般的威力,就那一排猩红的驱动轮,每个都有一人多高,就足以令人瞠目,高大威猛的火车头,喘着粗气在雷仓健面前缓缓地停了下来,它渴了,它要喝水,它累了,要歇息一会,它那巨大的喘息声说明着一切,但它的轻轻一声咳嗽依然是惊天动地、摄人魂魄。
雷仓健裸了上身,腰间拴一铁链,利落地钻到机头与车皮之间,抓住爬梯,迅速往上爬去。在扶住最后一阶爬梯时,身子猛地一个弹跳,稳稳在立在火车头的头顶。火车头哧哧地喘着粗气,头顶上喷涌而出带着火光的煤烟混杂着汽缸里排出的热腾腾的蒸汽,直冲云霄。
阳光烤炙着雷仓健黝黑色的肌肤。只见他把捆在腰上的铁链解下,缓缓拉动立在火车头一侧的水鹤出水管,然后把水鹤出水口精准地对准水柜。在缭绕烟雾中,他矫健的身影又噌、噌几下跃到地面上来,猿猴一般敏捷。雷仓健撅着浑圆的屁股,双手握住开启水鹤闸阀的红色圆盘,刷、刷只几圈,巨大的水流便自高处一泻而下,像一挂飞瀑,哗哗倾进火车头顶上那巨大的水柜中。
迎着阳光立在水鹤旁的雷仓健,目光迷离,汗水自头顶、肌腱疙疙瘩瘩的胳膊、古铜色的胸脯上像小溪一样流下。
不得不说蒸汽机车,这工业时代的杰作,尽管科技含量不高,但它的技术应用却是令人叹为观止。巧妙地把动力系统、火车制动供风系统、发电系统,甚至连蒸饭的热力系统都完美地整合在一起,只用煤、水,就在火与汽的激情奔腾与冲撞间,演绎驾驭这咆哮巨龙,卧倒、前行、加速、升腾的所有剧目,一切都是那么收放自如。
给车顶水柜加水的时候,火车头上开一侧门,走出一个油乎乎的黑人,那人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看不出长相、年纪。只见他双手握紧了大铁钩子,熟练地往火车大炉里一阵乱捅,顿时就见车头下面红光四射、青烟腾空,在炭火闪烁间,炉渣自车头炉膛哗哗坠落,燃而未尽的煤渣噗、噗,吱、吱坠落进火车头下面的灰坑里、路基旁、股道间。
水从水柜中猛地溢出,哗啦啦如瀑布挂川,雷仓健迅速旋转水闸圆盘,哧一声,水鹤大嘴收住了流水。火车喝足了水,歇息片刻,又发出气壮山河的鸣笛,伴着两侧嗤嗤的排气声,火车启动了,先是慢,然后快,快,很快,直至整列车铿嗒嗒、铿嗒嗒地连响了起来,裹挟着风雨雷电,霹雳前行,腾云驾雾般奔去下一站。
雷仓健一直立正站在水鹤旁,行注目礼,直到火车随着哗哗金属碰撞声,消失在山谷中。
埋伏在路肩下边水沟里的那群人不人鬼不鬼的女人,一哄而上,铁挠钩、铁铲子,扒拉、摊开抢那些火车头排出的烧而未透的煤核。
滚开,烫死你们!滚开,让火车碾死你们!滚开,掉到坑里摔死你们!先前都是些上年纪的妇女,这会子中间又夹杂着几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她们可不能在这里出任何丁点的事情,一旦在这里出点意外,他雷仓健准会被村人给赖上。村里人粗暴野蛮早有所闻,他们如果讹不到钱,一顿暴揍准是少不了的。事是有教训的,刘冈站的秦阳在扒光了那个偷化肥的女人衣服后,刘冈站被手提器械村人围攻打砸,尽管秦阳后来被公安救出,但也付出了一只眼的代价。所以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即使赶不走她们,也必须呵斥她们。
雷仓健注意到一个新来的姑娘,挎着竹篮,并没挤在那些背荆条筐的黑灰堆里滚出来一般的娘们中间,她只在铁道外侧的大堆上扒拉煤渣。她叫春杏,不敢靠近炉坑,不是怕这些粗野的娘们挤她踹她推她搡她,也不是怕被扬了煤渣或被推到炉渣坑里去,而是怕那个男人会打人,看他凶狠骂人的样子,相信他随时都会抡起棍棒驱赶甚至抽打她们这些乡下女人。那男人干活,爬上爬下的,也太厉害了。他的胳臂一推一拉,油光的后背一曲一弯,春杏全都看在眼里。水自水鹤口里哗哗流出来,经风一吹,离老远水星星便能飘到她脸上,凉丝丝地。她好奇,怎么还看到水柱的周围有一个五颜六色的光环呢,就像是刚下雨的西山间的彩虹,是不是别人也看见了?春杏顺着火车头往上看着,无意间在那人的腿部多盯了一眼,看到那两条粗壮的大腿时,她心跳突突加速,差点晕倒,脚下一滑,还是一屁股坐到道砟上,硌得屁股好疼。
加完水,雷仓健又一步一个台阶走回上水房,一个“大”字躺在凉席上,风扇吹下来的风也是热的。来这鬼地方三年了,允许每年探家一次,想着今年让媳妇带着女儿在假期里来这里看看,媳妇在遥远的水乡,一名小学教师。他在等那边的消息。
电话响了,那个带摇把的黑色有三十斤小黑克朗猪那么大的电话机,声响急促而洪亮,像挨了刀的猪叫。
雷仓健提起话筒:西西里冈上水房,请讲!
对方:西西里冈火车站,车务段送来物资请来领。
雷仓健:车务段送来物资,上水房明白。
信号工区、线路工区、桥梁工区、建筑工区、西西里冈车站沿着铁道方向依次在铁道的北面高台上排开,每家都有一个四周砌了红砖墙的独门独户小院子,他们每处有三个五个不等的哥们群居,有二人的下象棋,三人有打斗地主,凑够四人打升级,六人了打够级,唯独上水房只有他雷仓健自己,又在最西端,离车站有四里地。连个院子也没有,只孤零零的一座小平房,像个小庙,翘在依山临渊的铁道边上。
说一件有意思的事。三年前负责车务段绿化的老葛病了,这一年的绿化方案让一个实习的女学生做的,她的设计理念是购置观赏杏花,而不是樱花,排斥樱花。在她的主导下,给上水房东侧、北侧、西侧各栽下3树杏花,她还亲自写通讯报道说,寓意让每个作业点上的职工都有“杏”福的生活,且久久长远。你这是扯的什么蛋?观赏了两年杏花之后,今年的杏树突然不听话了,每棵都长出了一串串青杏,装不下去了,这杏树随着麦长,麦子开花它开花,麦子长穗它长青杏,麦子黄的时,这杏子就熟透。个大、饱满、香、蜜甜的大杏子,让雷仓健大饱口福。原是观赏的杏树,怎么长出杏子来?真是稀奇。绿化办的老头葛大爷说,让人骗了,观赏杏树一棵200元,结杏子的树80元,这些嫁接的杏树,开花开到第三年时蜕变了,还好,这些树的本质还是不错的,祖上原是根正苗红品质优良的杏树,劣杏驱逐良杏,终是被良杏扳回一局,反祖,恢复了本来身。杏子由绿变黄的过程,除了呵斥这些不要命的脏娘儿们,也是雷仓健与小鸟战斗的过程,各种各样的小鸟围着小庙一样的上水房都来与雷仓健抢杏子。头上尖尖的戴胜,长尾巴的喜鹊、红嘴山鸦、秃鼻乌鸦、沼泽山雀、山麻雀、布谷鸟,天呐,百鸟来朝!鸟儿都胆小,点一个爆仗扔过去,它们瞬间便钻到云朵里去,半天不敢再来。要有个冰箱就好了,这焦黄的软软的大杏子就可以存放在冷藏柜里留下来,等给媳妇和闺女来吃。
数着轨枕迈着小碎步到车站值班室去领东西。有时拿回的是媳妇寄来的信,有时是几张《可里铁道报》,多是车务段后勤送来的油盐酱醋工资袋劳保鞋白手套黄肥皂之类,因为车务段的汽车开不到上水房,来人往往把东西往站上一扔,就转屁股走了。
天黑了下来,没有火车。站区静静的,只各种鸟的鸣叫、草虫子的声音。沿铁路北侧的一溜小院子依次亮起了明晃晃的水银灯,远远望去,像飘在天上的一条清澈耀眼的银河。雷仓健拉亮了房外电杆上的水银灯。上水作业区一片光亮,不少花蛾子土蝼蛄飞来碰在水银灯上,电杆被撞得噼啪地响。雷仓健赤裸着走下台阶,来到水鹤底下,轻微地旋开半扣水鹤闸阀,沁凉的水流便自高处砸了下来,这水砸在身上的感觉,好像有一种吸力正从四面八方吸他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加大水量,再加大水量,闭上眼睛,仰起脸来,直到啪啪的水柱倾泻而下,直打得他身子趔趄不稳才从水柱底下走出来。雷仓健憋足了力气,突然间狼嚎一般喊了一嗓子,嗷----,山谷回声悠扬,久久不息。嗷----内心因为身体的膨胀而躁动,这躁动又如同隐藏在暴风雨里面雷鸣电闪,浑身的蛮劲无处发泄。他闭了眼睛想,想在某个地方某个黄昏,某个树林里那个花香鸟语的时刻,曾经有过的一次经历……那人身上香水的气味身体的凸凹……醉酒般的眩晕,雷仓健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雷仓健回到杏树底下坐在台阶上仰头望星空,望见北斗七星,这时节那斗柄指向正南,指向家乡方向。山谷之中,白昼气温转化很快。夜风凉爽,夏虫呢喃。冥想中,那种大雨过后四野轰鸣的山洪暴发声,由远而近倾泻而来,火车来了,预报正点,23时46分。晚上的火车奔跑声能听几十里。钻过山洞火车投过来的灯光先是萤火虫般渺小、飘忽,然后一点点变大。雷仓健穿好工作服,换上防滑鞋,一步一个台阶下到铁道线上,这当儿明亮的大灯自西山山麓,由远而近,照亮了半个夜空。如太阳自空中划过,迅速向着西西冈飘来,火车停下了,雷仓健开始重复千篇一律的上水操作。
三夏时刻,大人都去麦场里农地里抢收抢种去了,有一次只来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就是上次在人堆外挎竹篮捡煤核的那个,雷子健瞥了一眼,圆脸,个子不高,穿着黄里泛红的褂头,走路看起来像是不稳的样子。
今天是四五个学生模样的姑娘们来捡煤核,看样子是那个挎竹篮的姑娘带来的。撵不走,雷仓健就再三跟她们说,离火车远点,不要掉到灰坑里去,别让煤渣烫死,你们出了任何事情铁道上一概不管。
原先捡煤时,春杏总是感到烫手,鞋底也烫,后来春杏发现地沟里的煤核总是水淋淋的,是雷仓健关阀门时慢了一些,水就流出来,溅到地沟里,春杏在心里就想,这个人只是说话动静大,雷神一般炸,可好像并没有那么可怕。女孩们捡了半篮子煤核便把筐子扔到铁道下边,她们看起来像是更喜欢贪玩,好奇心理总是让正经活被轻蔑或遗忘。她们大着胆子穿过铁道,悄悄接近上水房,趁雷仓健给火车加水的时候,偷偷地溜进雷仓健的小屋内,观察了一番,瞅瞅房内的摆设,小房子里比外边还热,墙四周挂满了镶着玻璃的框子,雷仓健的床铺靠墙放着,衣服胡乱地堆着,春杏就想,这个男的真懒,屋里也不收拾,也没有个人管着他。一个没有抽屉的长条桌上,上面放着两个电话,一红一黑,红的小,黑的大。
山里的孩子没有谁见过电话,她们只在书本上学过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她们就兴奋,长见识了,欢快的小鸟一般,叽叽喳喳。
春杏在带有拨盘的红电话机上摸了一下,好似被蚂蚁蜇了一下,一股细细酸麻的感觉自手指头传遍全身,浑身上下酥酥痒痒的,奇怪的是喘气也粗,这气一粗,耳朵眼、胸前、腿肚子就发胀。春杏索性大着胆子把手指插在电话转盘上噌地一转,这电话突然丁零零地响了,春杏吓了一大跳,赶紧跑出上水房:原来那电话一转圆盘就响呀,可了不得,那么长长的火车,都是用这个电话指挥,万一出了差错,两个火车顶了牛,春杏害怕了,紧张得浑身发抖,乖,火车别打架,那样的话会赖着俺。
姑娘们摘下草帽来,她们一排坐在杏树底下的石墙上,跷起二郎腿,煽风凉快。在雷仓健返回时,她们中一个丹凤眼的姑娘说要水喝。
雷仓健提了用红漆画了路徽的水桶,到水鹤下提来了清凉的水。
满手满脸都是煤灰的春杏,第一次怯着,喊了一声,雷子哥。雷仓健指着另外的女孩说,都喊雷子哥,不然一个也别想喝水,女孩不情愿地一个个小声喊了雷子哥。雷仓健一手提起水桶一手板了水桶底,一一倾与她们洗手、洗脸,然后见她们用小手捧了水一口口地喝。
雷仓健给低头洗脸的春杏手上浇水,她的胸口半掩着,褂子里边什么也没穿戴。雷仓健甚至闻到了春杏短促的呼吸的气息里,有一股酸甜的气味。他突然觉着醉酒上了头一般,胸口跳得厉害,水桶里的水突地洒了许多出来。春杏抹了嘴,鲜艳的唇间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玉米粒一样的牙齿,尤其是看着那明亮清澈而不设防的眼神,雷仓健顿感浑身燥热,一股蛮劲在身上乱窜,喉咙间上上下下咕噜噜响。
又是那个丹凤眼的女孩子说:快看,杏!她发现了树上有又大又黄的杏子。这个姑娘一喊杏,把那个叫春杏的姑娘吓了一跳!她一愣,其他姑娘就笑。
雷仓健说:难道你小名叫杏?
春杏好吧!一排姑娘抢着说。
雷仓健例外地没有驱赶她们,还和他们聊天。一个姑娘问,这电话能打到临汾吧,我三姑在临汾。雷仓健说,红的能打到,也能打到北京,黑的只能打到西西冈车站和下一个车站、再下一个小车站,一连串的小车站,每个车站都是藤上的一个小甜瓜,这个藤很长很长,从一座座山间穿过,每个车站除了有铁道红连着,还有这个电话也连着。
你能给你媳妇打电话吧?那个叫春杏的女孩突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姑娘们就指着她捂着嘴笑,她的脸立马被飞来的一片红云染色。
你看见我媳妇了?我媳妇长得什么样?从你们村里给我领个媳妇吧。
就这个吧,丹凤眼把春杏往雷仓健身上一推。春杏一个趔趄,扑在雷仓健的腰上。
我撕烂你的熊嘴!鸟儿在树上啁啾着,姑娘们在落了花花斑斑光圈的杏树底嬉闹着。
雷仓健再躺在床上时,睁眼闲眼,净是春杏红润的脸庞,呼吸时温热的气息,那半边白净的胸脯,胡思乱想如小虫子在后背上爬来爬去爬上爬下。雷仓健想在水乡教书的媳妇,媳妇白净的脸,媳妇细长的手指,可转瞬间一切又都成了春杏胸前的亮光。水乡还没有火车,媳妇来这里要坐一天的汽车再转两天的火车。雷仓健只见过女儿3次,每次都变一个模样,怎能不想呢。
雷仓健是最后一批铁道兵,1984年修完太康铁路便转成了铁路工人,按上级的指示,就地兵转工,雷仓健人生地不熟,只能留在山谷中的小站上给火车头加水,雷仓健悲喜交加,喜的是从此成了铁路工人,悲的是离家要坐两天一夜的火车那么远。雷仓健把转业的两千元安置费连同媳妇寄来的烟叶、腊肉、枞菌干都送了人,托了三层关系,说是终于与分局劳资科长递上了话,等吧。雷仓健嚎叫也算是对等待的一种反应和诠释,无奈、焦虑、不甘与迷茫。
雷仓健在上水房的周围开了荒,种起豆子、烟草,种了蔬菜。小站上不让喝酒,私藏酒瓶也算违章。醉酒耽误加水事小,一不小心溜到车底下,掉到炉渣坑里去,小命就拜拜了。车务段每月派人来顶四天的班,算给雷仓健的调休,刚开始雷仓健换洗了衣服,搭了车,穿过6条隧道去180里外的县城观景,看街上的广告画,看小城花花绿绿的姑娘,没几次也就厌了。 他看上一个四喇叭的收录机,他想有个收录机陪伴,日子会好些,但太贵,要三个月的工资。
再回来的时候,雷仓健便觉得上水房四周菜园子给糟蹋了,铺上也沾了许多黑油,成了狗窝,再有顶班的人来,雷仓健就干脆让人家回家歇着,自己守着上水房吧,就等于出家修炼了,好在每天加水的车并不多。
有两列火车开过去,每人都捡了半筐只烧得五成的煤,这些灰眉土眼的姑娘推着春杏到上水房要水喝,春杏叫了声雷子哥,雷仓健眼睛转了一周,这几个都是新来的,头发一律地杂乱无章,个个灰色衣服裹着单薄的身子,眼神看起来一个比一个机灵与狡猾,老规矩,要喝水每个人都得喊一声雷子哥,个个脸憋得通红,扭捏着声音低得像蜜蜂,为了喝水,她们还是每人都喊了一声雷子哥。 雷仓健扳着水桶,浇水给她们依次洗了手脸,他们也掬了水喝了,春杏在最后。雷仓健再一次窥探春杏的胸前时,发现脖颈下多了一颗小小的红纽扣,有钮将军把守着门口。心中的下作,是不是让春杏发现了?
咕嘟嘟、咕嘟嘟……满载木材水泥煤炭的火车开来,停在雷仓健的水鹤旁。
这群捡煤的女孩子胆子越来越大,围着水鹤、火车头,看看这摸摸那。司机是个年轻仔,突然拉响汽笛,火车头发出短而急促的巨响,然后又是哧哧一阵排出汽缸里的蒸汽,那蒸汽冲出至少有十丈远,几乎把所有的女孩子都吓瘫,待反应过来,爬起来拔腿就跑,她们认为火车爆炸了,跑到安全地方,看那一口白牙的司机哈哈大笑,她们知道被那开火车的耍弄了,然后她们彼此搀扶着笑骂那狼心狗肺的司机。
雷仓健便骂:“操,黑驴!”
“雷子,你小子,有这么多小娘们陪你玩呐!”
“操,黑驴!”在戏骂中,猩红的驱动轮旁这汽缸的活塞一出一进,运动越来。火车又哗啦啦、哗啦啦开走了。姑娘们惊魂甫定,返回找到自己的筐子,把捡到的煤核全都倒了出来,不要了,不要了这铁路上的脏煤渣。
在拐下铁道向山坡斜道走去时,雷仓健突然听到了这些女孩子们的齐声高喊:雷仓健、大坏蛋,雷仓健、大坏蛋,雷仓健、大坏蛋……
西天的云彩,由青变绿,最后变得流光溢彩,耀人眼目。雷仓健看看南山,再看看北山,走到杏树底。杏树里突然扑棱飞出一只鸟。原来一只小鸟在树杈上筑了巢,巢里已有三个蛋,这蛋摸在手里还热乎乎的,雷仓健刚想连巢撕了,却听得小鸟唧唧叫个不停,叫声里似乎有几分哀求,雷仓健心一软,把鸟蛋放了进巢去。
操!雷仓健在女孩坐过的古墙上猛踹了一脚,雷仓健很烦,雷仓健很躁。
八月的早晨,雷仓健在值班室的前后左右转悠着,玉米地里的玉米正吐着红缨,东西两边的高堑上,顺着铁道走向往东,是一条窄窄的便道,上面的青草间,开着红白相间橙黄蓝绿的小野花。微风一吹,玉米叶哗哗响,亭亭的玉米茎上那粉红色的缨缨如同少女胸前系了纱巾。有细雨打来,一种雨打芭蕉的乡愁再次袭上了雷仓健的心头。连二连三的雨天,捡煤的女孩子消失了,雷仓健就很少见人,那些大车司机估计也都闷出了毛病,在加水的十几分钟内也不与他雷仓健搭腔撩话,雷仓健只好往每天往来的两趟客车上瞟几眼,看看这个世界还生存着男女。
雷仓健给在南方水乡的媳妇写了信,信上画了下车后的路线图,特地在图上画了一个高耸的弯弯的恐龙头般的水鹤。
自信发出的第八天始,雷仓健就叠了床铺,收拾干净值班室,每天到站上接只停二分钟的慢车,看看媳妇子来了没有。
一天天过去,雷仓健在焦虑中度过,雷仓健从衣箱底下翻出铁道兵时的小收音机,收听是不是有铁路被洪水冲断,电台接二连三地播放着全国各地的灾情,西陇海线中断八十六小时,湘赣线通车……
暴风雨不失时机地扫荡着中国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上水房也同样经受着百年不遇的大雨袭击,雷仓健所在的车务段,向全段干部职工发出了一级抗洪应急命令,每个职工必须在指定地点待命,所有人员一律不得擅自离岗。雷仓健的值班电话每二十分钟便响一次,调度室随时询问着雨情,设备状态,水压大小等。雷仓健看到平日悠闲自在的大桥工区路线工区那些兔崽子们,不停地穿梭在滂沱大雨中,雷仓健很得意,你们不是天天打牌下棋欢得很吗?
天终于晴了,一片艳阳天。天气凉爽了许多,遍地青蛙蛤蟆归、呱、归、呱地叫唤。
春杏与一群女孩再次出现,里面还多了一个男孩。春杏穿了花布裙,头发也干净,接连的雨天,脸似乎也捂白了许多。春杏在雷仓健面前挺了胸脯大大方方地喊了一声雷子哥,并指着一个男孩说这是她弟弟,叫虎子。
小男孩十二三岁的样子,什么都新鲜,火车一停就靠上去摸这摸那,春杏便担心,就拉了弟弟到上水房前的杏树底下:火车是能靠近的吗?一跑一股风就能把人吸进去,还上学呢?
虎子不作声,坐了生闷气。什么了不起,一个破火车。忽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起来,跳着到屋里就抓电话,虎子一抓到电话就喂喂地咋呼一通,春杏吓得一个耳刮打来:胆子越来越大,电话能随便动,火车翻了你能管?
虎子哇地大哭,一下把春杏推个趔趄,抢出值班室向西跑去,待春杏感到手火辣辣痛时,才意识到对弟弟下手太重,弟弟从小没有娘宠着,怎么下得狠手打他。春杏急忙喊着虎子、虎子追了出去。虎子,虎子!春杏声嘶力竭地喊着。
咔嚓又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甩下,捡煤核的人一哄而散。
一列火车正憋足了劲,迎着虎子开来,汽笛惊天动地地鸣叫,虎子只顾跑……
虎子停下!虎子……春杏双手捂了眼睛。在火车唰地驶过的一瞬间,春杏看见虎子已走在回家的荆条丛中,惊骇中的春杏泪流满面。可她身子突然一晃,自己跌到炉渣坑里去了。
雷仓健听到的喊叫,不见人,再听有人喊雷子哥,仔细看时,见一个人头露出灰坑,那人在灰坑里挣扎着,好在这个坑里不是刚排下灰渣的这个。雷仓健快步跳下台阶,赶过来立即跳下灰坑,抱住春杏的腰,把她从下面推了上来。
雨水浇了下来,他们的衣服都湿透了,春杏的膝盖擦去了一层皮,手掌摔出了一片片血点,雷仓健从床底下的木箱里翻酒精瓶帮她擦了手和膝盖。春杏低头,一看身上,脸唰地红了,白衣服让雨水一浇,整个都清晰地展现给雷子哥了,浑身感到火燎般羞臊,双手下意识地去捂胸前。
春杏感到一股呼吸的热气正从后颈袭来,一双钳子般有力的手,正从额头脖颈往下滑,春杏急剧地心跳,大脑窒息般眩晕,手脚没了半点力气,随着雷子哥的脚下移动,身子向西墙下的床铺靠去。
唰,一道闪电,又是一声炸雷,惊醒了雷仓健,雷仓健的心随着炸雷猛地颤抖,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完了。双膝突然跪了下去,双手抱住头拍打着,我等死吧。春杏,我会死吗?
春杏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不明白他这古怪的样子,整了衣服,走了出去。
雨停了,大片的黑云裹着闪电向西南方向滚动,天空偶尔露出一角蓝蓝的天。
十天没有春杏的影子。雷仓健把她遗落的竹篮里装了匀称的煤块,等春杏的到来。这是从煤车上扒拉下来的是大同无烟煤,洗过的煤,每一小块放在太阳底下一照都会闪着光亮,春杏一直没有出现。雷仓健又怕春杏会带了人来,那便是他的忌日。
雷子哥会找一个农村的媳妇?不会。会的。抛了有一面涂了指甲花颜色的杏核,红面朝下。再抛一下,还是红面朝下,春杏泪水唰地涌了出来。
一天一天过去,不见了春杏,听不到春杏的消息,雷仓健便恐慌,时常独自发愣,会有大事件发生吧?
电话响了好一阵子。雷仓健才反应过来:西西里冈上水房,请讲。
西西里冈车站:西西里冈车站,请来领人,一大一小,穿裙子的,很漂亮的,晚了就被别人领走了!
雷:老高,你个熊!今天值班?赶明儿下班了,找你喝一气!这个点没车吧?
车站:拐洞拐三,13时09分的车,准时。
雷:好的,上水房明白。
雷仓健放了黑电话,锁了门,一步一枕到站上去领媳妇子女儿,雷仓健惊恐,焦虑不安,等待与媳妇女儿见面的喜悦、渴望化成了不安与惊恐。
捡拾煤核的大队妇女又开始出动了,今天雷仓健没再呵斥她们。在荆条掩拥的小路上,春杏望见了雷仓健他正一手牵了媳妇一手拉了女儿,在铁道线上自火车站那边往这来,媳妇戴了银白色的太阳帽,身穿连衣裙一步一个轨枕,像走模特步,走近了,望见雷仓健的媳妇白净,高挑,那么优雅,好看呐,小小的女儿欢快地一步一跳……春杏绝望了,两行伤心的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
春杏不能哭,春杏把衣襟攥了塞进口里,最终春杏还是擦了泪走了过来,她要向雷子哥告别。
春杏平静地喊了雷子哥,雷仓健心虚,媳妇看着雷仓健的满脸汗水。这个脸蛋红红的姑娘的到来,让雷仓健的媳妇多出了一份警觉。春杏说:雷哥,我妈说捡的煤渣提不动,篮子是不是放你这里了,让我来取。雷仓健说:是这个吧?他指了杏树底下那竹篮说。春杏见篮子里全是熟杏子大小的一篮新煤,从来没烧过的崭新的小煤块。
春杏提了沉甸甸的篮子转身要走,让雷子的媳妇拉住了手。女儿说:小姐姐真好看。春杏闻到雷子媳妇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杏树开花时的香味。雷子媳妇翻过来春杏粗粝的手掌说:看这小手,也不知道保养着,多大了?春杏说:过了生日就十七岁了。媳妇用涂了粉色指甲油的细手指摸了春杏红红的胖乎乎的圆脸:别晒着,多好看的姑娘,洗头的时候,用点洗头膏,蜂花的,不贵,别用肥皂。春杏笑着点头,头一次听说还有洗头膏。
轰隆隆的火车进站声越来越近了,雷仓健一步一个台阶下到铁道线上去,给火车头加水。雷仓健的媳妇和女儿在门前台阶上望着雷仓健在火车头上爬上爬下。
火车停下,火车也挡住了春杏的回家的路。春杏立在铁道边上,雷仓健知道春杏有话要说。
打开阀门加水的间隙,雷仓健对春杏说:“春杏,我要娶你。”
“我不要你娶。”
“春杏,我对不起你。”
“熟了的杏子,早晚会有人摘呀,不摘也会被鸟啄了、掉到泥里,山里女孩的命,不值钱”。
媳妇和女儿站在上水房的杏树底下,女儿大声喊:爸爸真伟大!爸爸是英雄!
露出一口白牙的司机对雷仓健说:雷子兄弟,你他妈的艳福不浅呀!
雷仓健做出一个用脚踹的动作,滚!火车呜嘟嘟又上路了,春杏挎着篮子歪着身子,缓缓向西移去。在荆条丛中,在雷子望不到的地方,春杏把煤块全部倒了出来,煤块泼在长满荆条的铁道斜坡上,骨碌碌撒了一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