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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敦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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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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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人

在沿祁连山脉西去的铁路线上,有一个四等小站名叫簸箕湾。小站上有车务、工务、电务、电力的职工。20世纪80年代末,兰新线根据铁道部的安排,开展了“生活线、文化线、卫生保健线”建设,称为“三线”建设。其实就是为了留住职工安心工作,改善一下生活条件。分局在车站后面的平地上建了三排小平房,这样在站上工作的铁路职工人人都分到了一套小平房。小平房一门一窗、里外两间。大家各显神通,利用休班时间拉起了院墙,安了院门,垒了灶台、买了煤气罐,人人独门独户。吃饭时还能听到锅碗瓢盆的叮当声,很像是个社区、小街那样一回事。有的人在院内种了花草、青菜,有的人弄来小狗、小猫养着,有家口的职工慢慢开始把老婆孩子带来。车站甚至出面联系镇上的学校,为住在这小站上的孩子办理入学手续。

不到两年,小站上慢慢聚了十几户人家,娘儿们各自操着南腔北调的家乡话,相处和睦。娘儿们带来各自家乡的菜种子,她们交流着养鸡、养鹅的经验、交流着各地的毛线织法,相约到十里外的镇上赶大集去,也都知道了彼此的男人在站上干什么活,是什么角色。孩子们也开始集中到篮球场上玩耍,也是热闹。沉寂的小站终于有了人间烟火气。

八月天气,白天太阳暴晒了一天,平房晒得蒸笼一般。当月光掠过火车小站,漫过簸箕湾,一直将其银辉洒向白茫茫雾蒙蒙蜿蜒西去的祁连山脉的时候,女人们相聚在平房西边的自来水池子边上,突然听到泵房嗡的一声,她们便高兴得尖叫,随后水栓里哗地冲出凉凉的水来。

没有火车通过的时候,洗澡的嬉闹声和哗啦啦的撩水声,还是能传得很远的。光头老李坐在水泵房的南侧,吸着烟,尽管隔着牛助理家的三畦子豆角秧,女人们的打闹声,还是毫不吝啬地撞进光头老李的耳鼓。

豆角秧上缀着朵朵白蓝相间的小小花朵,即使在月光的阴影里,也格外醒目。其实豆角秧架子并不高,也就是刚刚平着大人的头顶,站起的老李便能看到月光下面,围着水池子的女人们举过头顶的水桶水盆以及女人撩起的头发。

明晃晃的圆月亮,照得簸箕湾一片光亮。今晚站台西端的那盏信号灯十分明亮,象山后那只独眼狼的眼睛,亮得让人心怵。那信号灯的光亮与轨道平行,一同指上西去,直射上西山火车大拐弯处陡直的崖壁,远远望去,西山也变得绿雾蒙蒙的。

顾名思义,簸箕湾,是由后山和东西两侧的山峰构成的一只巨大的“簸箕”。簸箕湾火车小站就静静地横卧在大簸箕的开口处。小站的值班室在两股钢轨的后面,一字排开,值班室的后面,就是依山而建的三排红砖平房,铁路职工宿舍。在站台上,举目远望却是灰蒙蒙白茫茫的常年堆着积雪的祁连山脉,就像在泰安站望见泰山、在华山北站望见秦岭山脉一样。

小站水源紧缺,只在职工宿舍最后一排的西头,设有一处公共水栓。水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是按时间段开泵的。开水泵的人就是光头老李----李会法。水栓支墩砌得方方正正,水栓前面的水池子用建造平房时剩下的红砖铺成,水池底下的红砖被日久的流水洗磨得很是好看,红红的颜色里藏着点点白米粒样的白沙子。老李就看见小媳妇们和那个叫小红的实习姑娘,每次提水时都爱脱下凉鞋,赤着光脚在水栓下冲冲脚丫,然后用脚板在藏着白米粒的红砖上蹭蹭。老李不解,有次也学着女人们,用光脚在凉水池里的红砖上蹭蹭,脚底硌得痒痒的,有一种凉丝丝麻酥酥的感觉,龙头出来的水压在脚面上,令老李十分畅快。此时女人们都在争先恐后地占领水池的中央,都想争先在身上浇着从八十多米深的井底抽上来的沁凉井水,都想让脚板在干净的红砖上搓一搓。

老李平常不吸烟,只有给女人们开水泵时才点上一支,烟叼在嘴上,让烟头一明一暗,让人家知道老李是个规矩人,让女人知道老李始终在水泵房的台阶上坐着,并不绕着豆角地到处溜达。

有女人与老李开玩笑:老李,你叫李会法,你会什么法?年轻时怎么不使个法子搂个大姑娘,到现在了还光棍一条?大胆的女人竟敢伸出手摸摸老李秃了顶的光头:老李,都说秃顶的男人是夜里累的,你是怎么回事?此时的老李,或蹲或坐在地上,手足无措的样子,受了女人的抚摸,竟比自己摸了女人还畅快,不恼不怒,合不拢的嘴笑眯眯地张着,甚至连一句粗鲁话都说不出。

满打满算才四十五岁。前年站上出了一起人身事故,丽嫂的男人在过平交道口时让火车给撞死了,丽嫂领了两个孩子,靠干站上的临时工过日子,有人就给老李撮合,老李始终没有勇气答应,大家都乱猜,是某个方面不行了?不愿意帮丽嫂,怕拖累自己?老李想接济丽嫂,又怕丽嫂曲解了他的好意,他俩一直这么拖沓着。

井干了,井干了!上不来水了,关泵了,关泵了!再要洗,明天别想吃水啦!老李高声喊着,把手里的钥匙摇得哗啦啦响。老李的一声关泵,像是戳了喜鹊窝一般,立刻换来了女人的一连串笑骂。

“光头老李你使坏吧!”“等会儿,等会,丽嫂还没洗完,洗得凉快快、滑溜溜的,让丽嫂今晚陪陪你”“瘸老李,你要是使坏就让火车轮子再轧轧你吧!”女人的话南腔北调,哈哈的笑声和夹杂着皮肉拍打的噼啪响,在寂静的簸箕弯里,放肆地传播着。

每个女人都是来自不同的地方,她们都是随了干铁路的男人来到小站的,年龄也都不算大。因为站上留不下老职工了。一纸令下,男人调动,一家老小便一骨碌爬上只停两分钟的绿皮车,走了,从此一家就从小站上消失了。偶尔也有走了的女人,趁男人值班不忙时,从别的站上打过电话来,问问小站上又来了谁家,问问光头李师傅,说着哪天让他接个慢车,捎件毛衣给他。

到1993年9月簸箕湾小站彻底关停了。所有的工区人员全都撤走了,那些平房的门窗都被撬走了,小站从此也就破落荒废了,成了黄鼠狼的天地。

一声汽笛响过,呜---哐啷啷,哐啷啷,一列火车从小站上驶过。火车在簸箕湾右岸的崖壁底下拐了一个大弯,便有一束光亮,沿着右岸迤逦南去。顺着火车轰隆隆奔去的方向望去,右侧是一片黑糊糊的山湾,偶尔山脚下有星星点点的光亮,那是放牧人家的灶火。

来小站后的几年里,老李砍来木棒拉起铁丝,在每一排的院落撑起葡萄架,然后坐火车到山外买来葡萄秧栽下,现在一进入秋天,每一家的院里都是七上八下的葡萄串。女人们从葡萄发青就开始吃,直吃到架子上的葡萄发红发紫。整个季节里,看到女人们咂着自己种下的葡萄,老李心中藏着一种愉悦的成就感。

在平房的最后面,是老李栽下的米槐、楝树、枣树、桂花,一夏一秋,老李小站四周香气扑鼻。老李每天把水池清理得干干净净,水池四周的水泥地面洗了又洗,每天的篮球场也是扫得干干净净。看得出光头老李是个细心和善的老头。

这样的夜里怎么没有鸟鸣呢?老李突然察觉到,这么好的月光下甚至连一只蝉的叫声都没有?是的,孤单的小站,即使在白天也只能见到几只乌鸦以及极高处飞着的鹞鹰。老李对这个地方很是不理解,干燥多风,连鸟儿也留不住。就是在北方冰天雪地的森林里,也是鸟儿成群,松树上啪掉下一个彩色“松果”,眼看着滚进雪堆里,钻在雪底下拱着跑,那其实是一只鸣叫起来非常好听的红点颏鸟儿,还有在老家的山岭上简直就是鸟儿的乐园,昆仑山下的白鹤苑,戴胜、啄木鸟、斑鸠、布谷鸟,吱吱呀呀地日夜叫个不停,扑棱棱的山鸡飞起来咯咯咯地叫着,更不用说是云南的依泉寨了。

手中的烟燃了一支又一支,烟雾呛得他睁不开眼睛。身后是座小碉堡一样的圆筒水泵房,水泵在地下很深的地方,老李只感到屁股底下微微地颤动。听着女人拍打身子的嬉闹声,老李想象着这明丽月光下十步之外的景色,心底慢慢升腾起一种感觉,这感觉与香烟带给他的晕乎乎的感觉相加,那就是欲飞欲仙。

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想着自己一直都在漂泊的日子,动情之处,流下苦涩的泪水。老李之所以到处调动,是因为他有个心病,老李在年轻时犯过错误,他要走到一个没有人知道他当年所犯事的地方。老李一生到底换过多少个地方,要不数着手指慢慢地算,一下子还真说不出来。从十七岁因饥饿离家开始,来到云南修铁路,最后一次调动是从峨眉山采石场调出,在四十三岁时,来到祁连山下这个叫簸箕湾的小站。老李来到小站上,细心的人就发现了他从不回家,没有家眷,大家开始不好意思问老李,后来才知他就是个老光棍,一生不曾娶过女人,于是老李的身世也就更加成了谜。

是老李主动要求调到这个谁都不愿来的簸箕湾小站。站长知道老李来簸箕湾以前,因舍己救人立过功劳,对他就十分敬重,代表当时站区上的二十九位铁路职工,欢迎老李的到来:把一把光亮的铜钥匙和一把红色管钳子交给老李。老李的工作就是看管水泵,别看只是开水泵,在一个缺水的干燥的西北小站上,这权力和荣誉可以这么说,是仅次于站长。

这次调动前,老李本想在峨眉山采石场里终其一生,可谁又曾想到他救了一个在铁道边上玩耍的小男孩,自己的小腿给火车撞折了。一个通讯员多事,往铁道报纸上发了一篇报道,后来就有一个当年一起在云南修铁路的伙计,从峨眉山枕木厂开着车找上门来,从这天起又让老李的日子乱了套,老李大半生的努力全毁了。原因老友喝醉了酒,当着许多人的面,说了老李当年在云南发生的那个事。

谁又能保证自己不在十九岁时犯过错误呢?老李在十九岁那年犯下的错误是把开山的炸药送给了一位漂亮的姑娘,那位叫阿丽娅的漂亮姑娘,又用老李送的这些炸药炸飞了一座小楼。

二十五年前,沂蒙山闹饥荒,已是四月天了,树上连一点青颜色还都找不到,树皮也被剥掉了,树叶子都被吃光了。听说临沂城有铁路招工,李会法为了活命,从沂源县的山沟沟里背了三块地瓜面饼子,走了三天三夜才来到临沂城,报上了名。随后空着肚子坐了一天的汽车来到新浦,几近饿昏的李会法,在傍晚时分,在新浦火车站钻进黑糊糊的闷罐车厢后,才拿到两块玉米饼子和象征成为一名铁路工人的粗布大褂子。在火车上一坐又是四天四夜。火车厢是四周封闭的大铁盒子,只在两侧各留一个透气的小窗口。只感到越往前走,闷罐厢里越热,看到车外树上的绿叶也越多。下了火车后,听人家说已是到了云南,过了前面的那座山就是越南了。李会法对到不到越南倒没有兴趣,第一感觉就是这地方到处都是高山,山顶上白云呼啦啦地飞来,除树木多,还有四处拥挤的藤蔓。然后就是看到的男人都这么矮,女人穿戴得都这么花哨,女人也不像老家的姑娘媳妇那样见人羞羞答答地躲着,而是认识不认识的都嘻嘻哈哈地跟你打招呼,这里人过日子看来也不像老家人那么饥荒。走在集上,填饱肚子的李会法,一身蓝荧荧的铁路服穿在有些单薄的身子上,高挑的个头,引来许多姑娘的目光。要是从一群姑娘面前走过,准会听到后面的唱歌声。与老家比起来,这里简直就是另一个天下。

那时,哪像现在,腿瘸了,头秃了,腰弯了,干不了重活了。老李摸摸光光的脑门叹口气说,老了,再也调动不起了。人的调动,碰上机会,说易时非常容易,说难的时候就别提多难啦,老李自言自语,再也没有哪个单位肯要了,一生的积蓄也因一次次办理调动所剩无几了,等着安心在这里退休吧,也好,漂泊了一生,在这里再也没有一个知道他从前那件事的人了,在这一方安安静静的簸箕湾里熬过余生,也算是缘分了。甚至山后的墓地老李都去看过。只是还有一件心事,就是在对丽嫂的事上,犹豫不决。初春,丽嫂喊老李哥给家里修电线,被丽嫂堵在屋里。不知丽嫂哪来的这么大力气,把老李从身后抱住,然后扳过老李的身子,把嘴巴贴在老李的脸上,问他为什么不愿意?看到丽嫂火辣辣的眼神,一时也曾唤起他内心短暂膨胀着的野心,我为什么不能有女人?况且是一个送上门的也需要他的女人?我要像一个男人一样去战斗,去拥有!但随后伸上丽嫂胸前的手,又不明不白地缩了回来。看到他难堪的面容,丽嫂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转过身去,不再理他。听着李会法,挪动着脚步,轻飘飘离去,又听着他轻轻地扣上院门,丽嫂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老李有个想法,就是退了休,只要还能活动着,就再给大家多开几年水泵,不要钱,退休金就足够自己用。老李要的是安适的心境,对于李会法来说,这就是一大笔花不完的钱财。

一泻千里的月光下,从簸箕湾山口往远处瞭望,已分不清哪是祁连山顶上终年不消的白雪,哪是从山间飘向天际的云雾。夏季夜风,正从雪山顶上吹过来,一丝丝的凉意慢慢渗透过来。高原地带,热得快,凉风来得也快。

这明亮的月光,又让老李想起在云南修铁路的那段时日。明月下,凤尾竹婆娑着,在微风的吹拂下沙沙响着,四周的夜鸟啁啁啾啾地叫着。李会法牵着阿丽娅的手跳过青色垫脚的圆石,躺在凤尾竹下的沙窝窝里,李会法手抚在阿丽娅温热的身上,感受阿丽娅身子的高低起伏。老李想着,那样的晚上时间快得像吞下一杯冰糖水。那时的鸟儿鸣叫让人一生都忘不了。后来要不是发生了那起爆炸案,李会法现在也该是一大家人家了,那他也肯定用不着到这个偏远的小站上来。阿丽娅也该老了,听说阿丽娅没到十五年就出狱了,我老李再也没去见人家一面,愧对呀。

当时修铁路的工人没有住处,修到哪就借住到哪里的寨子。当铁路修进依泉寨时李会法便被安排住进了阿丽娅家里。十九岁的小李第一次见到阿丽娅那双水汪汪的会说话的大眼睛,就觉得阿丽娅眼睛里的两条小绳已把工人师傅小李子给牢牢地拴住了,无论走到哪里,李会法的心里都是阿丽娅水汪汪的大眼睛。李会法曾谴责自己:小李子同志,你小小年纪,脑子里怎么会老想着女孩的眼睛呢,要当个好工人,要学好修铁路的技术呀。

工人师傅小李子同志,我漂亮吗?说说你老家的姑娘都穿什么衣服?看是不是也穿花裙子?带我到你们那里去看看吧?不能去,去了你就得是俺的媳妇了。是你的媳妇又怎么样?小李子考验你的时候到了,我让你做一件事,你给我从工地上偷二包炸药。那不行,我不能偷,工人怎么能偷东西?炸药我搞不到,有专人管理着,每天用多少都记着。我是说着玩的,我能让你去犯错误吗?小李子同志,阿圻水库里的鱼真大真多,就是打捞不上来。只有炸药才能炸,听见了响声了吗?天天有人在炸鱼呢,不知哪里来的炸药,没修铁路前可从来没有人炸过。你这还不是转着法子让我去搞炸药?说着玩呢,我怎能让你干犯错误的事。

阿丽娅把用透明黄纸包着的六管炸药没有炸鱼,而是炸飞了队长财旺家的小洋楼,还好财旺一家人没在家。阿丽娅被判处十五年徒刑。阿丽娅一口咬定炸药是自己偷的,自己偷了仓库的钥匙,潜进仓库偷走了炸药。如果说是李会法偷了送给她的,李会法起码得判三年。即使这样李会法还是在代管炸药期间,因为保管不善,而受到留用察看的处分,差一点被开除了。许多知道实情的人都说是阿丽娅缠住了青年工人小李子,都知道小李子和阿丽娅在月光下的凤尾竹丛里听鸟鸣的事。有人还看见李会法是把炸药放在长筒靴里,送给阿丽娅的,但是有一点,老李当时的确认为阿丽娅只是为了给她阿爸炸阿圻水库里的鱼才要炸药的,当听说阿丽娅是把炸药用来炸了她家的仇敌的小楼时,李会法的第一感觉就是,完了,我害了阿丽娅,我毁了自己一生的前程。

老李受到了处分,处分以前领导已和他谈过话,鉴于你还年轻,处分决定不给你放档案里,就看你以后的表现了,这次只在大会宣读,警告那些偷炸药的人,不耽误你小李子一生的前途。只要人人都忘了,你的处分也就不存在了。领导说的话足以让李会法千恩万谢,感激涕零,但也让他付出了漂泊一生的代价。李会法走了大半生,档案跟随自己走了大半生,不过每次办调动都有专人负责传递档案,就是偶尔自己带一次半回的,自己也是绝对不会知道档案里都有什么,老李一生没文化,也没做过当官的努力,但不管到哪里,李会法的做事和为人,都没有被人瞧不起的时候。并且有一点是自信的:档案里自然不会有关于我李会法在云南那件事的处分记载,这是领导亲口说的。

溶溶月光下,一阵风吹来,突然,光头老李发现有一个人影从豆角地边一闪而过,迅速又躲进豆角秧下。老李大喊一声,什么人?女人们听到豆角地里藏进了人,纷纷尖叫着,也不管是摸起了谁的衣服,就胡乱地往身上套。老李赶近来,伸手把豆角地里的人往外拉,就见豆角地里的人慢慢站起来,不但不跑,反而理直气壮地说:我是牛助理,李秃子,你要干什么?我看看我家的豆角子还不行?我说李秃子,你胆子不小呀,还敢打车站的干部?你年纪不小了,你这是在犯罪呀!你怎么就不知爱护别人家的东西?你毁了我的豆角子,让女人洗澡的碱水烧死了我的豆角子,白天我眼看着死了一大片,看看晚上,你又让碱水淌进我的豆角地里。女人们听着是牛助理高声说话,是自己车站上的人,也就不再惊慌,躲在后面寻了自己的衣服换了。因为牛助理的女人也在这里,大家都闷闷地不吭声。牛助理,我没打你,毁多少豆角子,我赔你多少还不行?我赔得起,白天看了,晚上就别再看了,让人当了流氓给打了不好听呀,老李说。李会法,我告诉你,你年轻时耍流氓,在云南偷了炸药换大闺女日,你把个大姑娘玩了,给人家玩大了肚子,又反咬一口,是人家勾引你,你偷了炸药,炸了人家的竹楼,又嫁祸于人,把人家送进了监狱,你老东西倒是一辈子过得安闲舒服,别人不知道,别以为我也不知道,你的事,是档案里写得清清楚楚的,永不重用,我可不会空口无凭地伤人!

来站上以前牛助理是铁路分段人事处的干事,只是今年春天减员分流才来到簸箕湾小站的。

老李听到豆角子秧那边的女人们,一阵嘁嘁喳喳声:原来是这样的人?知人知面不知心。没良心、坏蛋,多狠毒的人、披着人皮的狼,还想祸害丽嫂呀……仿佛豆角秧上的每一朵白蓝相间的小花,都变成了射向他李会法心脏的一枚枚冰凉的毒镖。老李心中的天塌了!老李突然四肢抽搐,浑身哆嗦,滑滑擦擦地半倚半躺地倒在地上。

丽嫂是第一个走开的,牛助理家的女人最后一个从水池子那边走开后,就传来各家关门的声音,水栓的水就这么一直哗哗地响着。在哗哗的水流声里,簸箕湾显得更加寂静,平房后面的米槐、楝树、枣树、桂花树丛里,却突然传来了猫头鹰的叫声,这也是件怪事。

老李爬起来,拍拍手,扔下手上的钥匙,缓缓地走了。老李没有回他的宿舍,在水流声中,一个人走向火车小站前面的铁道。老李沿着月光下锃亮的铁道独自西去,一只明亮的信号灯照着他的背影,他的光头泛着清光,他被照得像一个透明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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