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钻出狼牙崮涵洞,头一扭,尾一甩,爬上高高的沂河铁路大桥。火车穿行在三千米长的高架桥上,远远望去,像一条长蛇爬行在雾蒙蒙的空中。火车过后,蒸汽机车头顶上冒出的烟雾,形成一条长长的白色云带,在严寒的冬季里,久久飘浮在高架桥的上空。
火车驶过高架桥,接下来的是30公里的开阔地,然后再穿过同样巍峨的卧虎崮,才是奔着大海的方向一路驶向终点。泰九铁路蜿蜒曲折,全长80公里却要穿越大小29座崮,要跨越长短36座桥。若是在夏日里,火车行进在青山绿水间,只是窗外的花草树木就够让人赏心悦目的。寒冷的冬季却是另一番景致,皑皑白雪覆盖大地,天地间一片苍茫。火车驶在狼牙崮和卧虎崮间的平展地段,好像驶上一个陌生星球,远近高低的村庄、山峦,全变成一团团看不真切的影子。火车飞快地奔驰着,司机找不到往日路标,看不清道边的界碑。远远望见红色信号灯亮了起来,撂下闸,火车在吱-吱-吱-的尖叫声中开始减速,随着刺耳的尖叫声煞住,笨重的蒸汽机车,哧、哧、哧喘着粗气,在红色信号机前停了下来。
火车停下,火车头左侧对着一排低矮的小平房,右一侧则是立在两股道中间恐龙头一般昂扬着的水鹤。
白雪覆盖着的小平房里早已走出一老一少,等在火车头停置的两边,少年腰上挂一铁链子,火车一停稳,便飞快地攀上机头。老者立在另一侧一人多高的猩红的机车驱动轮旁,双手握紧水鹤闸阀。少年在机车头顶,把拴住水鹤出水口的链条往胸前用力一甩,水鹤转动起来,嚓、嚓、嚓冰块乱飞。水鹤头摆过来,对准机车水柜注水口,少年高喊一声:好了!老者也答:好了!然后双手飞快地转动红色闸阀手柄,水流顿时从水鹤口倾注而出。哗、哗、哗,大约十分钟,火车头上面的水柜加满了,随着少年又一声:好了!老者再次飞快地转动红色阀门的转盘,在哧、哧的声响中,水柱缩了回去。
火车“呜--”一声长鸣,启动了。天太冷了,不曾想到少年的防滑草鞋被冻住在水柜上面,一抬脚,哧啦一声,草鞋撕烂了。啊--少年大喊一声,光着一只脚快速退下通往地面的攀梯,车轮明显地滚动了起来,少年在跳下机车最后一级踏板时,不料光着的那只脚,腿下一软,突然跌进车厢下面的空当处,幸亏老者眼疾手快,一把将少年从车底下拉出来,车轮随之碾了过去,好险呐!火车吭、吭、吭,一点点加速,六十节的车厢,铿锵、铿锵滚了过去。
火车开过去,茫茫雪野又恢复了原先的寂静。
少年名叫宝玉,他是去年这个时候顶替他爹来上班的。宝玉惊魂未定,呆立在窗前,也不觉伤痛,眼泪在眼窝里打转转,眼睛却望着远处。
老者姓牛名本善,秃顶,两个耳垂大如鸟卵,人坐正了,活像一尊刻成的大佛。给火车上水属于铁路上的特殊工种,55岁就可退休,牛本善要回到180公里以外老家沂源县的白埠岭安度晚年,只须再有1年的时间。其实上水房是有名字的,上水房在水电段调度的记录册上叫泰石铁路K479上水房。
宝玉的爹比牛本善大二岁,和牛本善一起参军,然后一起复员来到泰石铁路K479上水房,这哥俩在这里一干就是30年。宝玉的爹去年55岁正式退休,然后铁路局让儿子宝玉接班,子承父业。宝玉一年前接爹的班时才16岁,还在读初三,要不现在宝玉也就是高一的学生。宝玉一来,牛本善就再也不用爬车顶了,从前可都是两个老家伙轮换着爬上爬下,现在爬车顶的活都是宝玉的。宝玉腰上缠住铁链子,哗哗爬上爬下,爬得比猴子还快,宝玉一天到晚从不觉累。平时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也实在无聊,宝玉发现床底下有一条5米多长的铁链子,就拖出来,舞着铁链子玩了起来。铁链子是从水鹤上面换下来的,白天玩,晚上玩,一段铁链子在宝玉手上竟然玩得呼呼生风,出神入化,当然,这条铁链子对于平日里赶狗也功不可没。
牛本善把宝玉扶到床上,抽出一条旧毛巾,沾了白酒给宝玉擦脚,还好,破了一点皮,不厉害,擦完后,牛本善再次拧开酒瓶盖,含了一口酒,噗,喷在宝玉破皮的脚上。宝玉把脚做了简单的包扎,重新换了鞋便完事了。想想真可怕,要是这条腿被车轮碾下来,这辈子也就完蛋了,宝玉一瘸一拐地添炭烧水,宝玉委屈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调度指示,今天夜里还有二趟车要加水,其中还有一趟为一级特运,同时预报夜里仍有暴风雪。宝玉,这会儿没车,先睡一会吧,睡足,夜里的一级特运,肯定是军运,马虎不得呀。老牛,你可不能再喝酒了,窗子开道缝,这炉子烧得厉害,别让咱爷俩睡过去了,那可就真耽误特运了。你小子就会胡说八道,我快六十的人了,什么事都经了,死了没啥,就怕你毛蛋孩子,啥都没见过,亏哩!宝玉咧着嘴进里间休息室,把腿移到床上,准备睡觉,牛本善则在外间的炭炉子上炖那只前天回老家时带来的老公鸡,老牛说老公鸡在老家的山坡上养了30年。
宝玉把手表放到窗台上,顺便想把窗子推开一条缝,突然发现窗外有情况。老牛,老牛,快看,快来看,红狐狸!大红狐狸!宝玉尖叫着,脸几乎贴在窗子的玻璃上,宝玉郁闷的心情一下子开朗了起来!老牛扔下煤铲子,进里间,抬起胳膊用袖子按在窗子玻璃上狠狠地抹了一个来回,也把脸贴在玻璃上:啊,天呐,一只千年的火红火红的狐狸,十年黑,百年白,一千年才是个火红色!白茫茫的雪地上,红狐狸显得很刺眼,大尾巴晃着像舞动着的女人的红纱巾,又像游动着的火焰,宝玉小心地推开窗子,但红狐狸还是听到了声音,红狐狸停下舞动尾巴,后爪举起身子,前爪贴在肚子上举目四处张望。它这张皮得值二千块钱啊!啊呀,真是个宝哇!牛本善老家伙竟一下子跳了起来。
赶它,赶它!一老一少异口同声地说。
狐狸这东西有灵性,可别让他算计了咱,牛本善说。走出上水房,宝玉手上提了5米长的铁链子,一瘸一拐地沿铁道往西去,牛本善则手上提一木棒沿铁道往东去。两人沿着东西方向各走出100米,然后再离开铁道向北面包抄红狐狸。牛本善和宝玉不慌不忙,一点点包抄过来,当宝玉和牛本善听到有火车驶出山洞时的鸣叫时,心里算计着,再有10分钟火车便会通过上水房。现在的火车差不多都已换成内燃机车了,只有不多的蒸汽机车才会在这里停下加水。宝玉和牛本善已听到了火车驶上大桥的轰鸣声,这是一列直接通过的内燃机车。宝玉和牛本善在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起来。红狐狸并没有发现他们,仍站在上水房后面搔首弄姿,牛本善心里特恣,得了那张红狐狸皮呀,就是得了二千块钱,要喝多少酒呐,卖了这张皮,一定买它两瓶好酒喝喝!宝玉兴奋得不得了,赶狐狸?和狐狸打交道?有趣!宝玉和牛本善打着手势悄悄向狐狸靠近,准备突袭。火车越来越近了,如果不能在5分钟之内把红狐狸赶向铁道边,那么这只红狐狸就会跑掉的。狐狸发现有人围剿,在原地转了一个圈,确认自己所在的位置。宝玉和牛本善停止走动。狐狸发现来人不动,又开始摇尾巴,左三步右三步,跳起探戈来。宝玉和老牛又开始围拢。宝玉和牛本善有着多次赶狗的经历,当然宝玉的爹与牛本善有着更多的赶狗经历,要让牛本善说明自己有多少次赶狗的经历,恐怕要跟数天上的星星一样困难,反正不知有多少条自命非凡的大狗小狗公狗母狗葬身于铁轮之下。红狐狸不安了,红狐狸发现从两个方向有人往这包抄过来,开始紧张起来,低下头匆匆地向着铁道方向逃去。火车的声音越来越响,火车越来越近了,一切都按着预设的程序进行,红狐狸,正按着宝玉和老牛设置的线路一丝一扣地前进着,一老一少,内心的激动一点点提升,单等着牛本善一声高喊,嗬!宝玉便把铁链子哗哗一阵飞舞,然后眼看着失去阵脚的狐狸,跑上铁道,撞上火车。
再过五分钟,美梦要成真啦!
宝玉一来上水房,牛本善便把这一逮狗秘诀传授于他,并且很快得以实施,一老一少在实施的过程中配合默契,技艺娴熟,特别是宝玉对于赶狗更是有着天生的灵性,比他爹水平明显高出一大截,短短一年的时间里,有十一只狗选择了如此死法。当然也有没人赶自愿撞上火车死去的野狗。自以为是的狗们,往往见有人从后面赶过来,先是悠闲地走着四方步,然后望着宝玉手上的铁链子和牛本善手里的木棒开始慌乱,颠起四爪跑起来,直到被追得狂颠的狗们,看到了有一堵墙不知什么时候挡住了去路时,才把绝望的情绪上升到极点,好在狗们看到了车厢与车厢之间的空隙,狗们立即明白了,这有什么,正好施展自己的钻洞本领,只是这钻洞本领还没有完全施展开来,便被火车摔了出来,呜呼哀哉了。
不过赶狐狸还是第一次。都说狐狸这东西有灵性,真是不错,在火车来临之时,降下尾巴,嘴巴贴近雪地,沿着铁道路肩一路奔西而去,却死活不肯往铁道靠近。宝玉哪肯罢休,我宝玉身手矫健,插翅就能飞!牛本善哪肯罢休,我牛本善老谋深算,弹无虚发,你不能不知道我是谁!宝玉弓着腰飞快地往一端赶去。一条五米长的铁链子丁当作响,四个爪的狐狸还是没有宝玉跑得快,狐狸见前面没了去路,又转头朝东去,和牛本善撞个正着。牛本善先是一惊,继而是惊天一嚎,嗬!谁知这狐狸并不怕牛本善,不但没有朝着火车的方向奔去,反而轻轻一越,竟跳过牛本善的头顶,奔了过去。也就是在红狐狸跳到牛本善正上方的时候,牛本善腿往前跑,身子却是往后够狐狸,加之连惊带吓,一屁股瘫倒在雪地上,也就是这一刻,哧!红狐狸的一声长屁,夹带着一股烟雾,喷在牛本善的肉头上。狐狸这东西,真是艺高胆大啊,多年来还没有一只狗敢如此胆大妄为,实乃欺人太甚!
宝玉见此状大笑不止,大叔,这狐狸也太不像话了,它头顶怎么也没有毛呢?白不拉碴的,真像你,你怎么不跳起来捉住它?牛本善爬起来,哎呀、哎呀,二千块钱呐,低头一看裤裆,竟硬生生被撕开了。你还笑,亏你笑得出来!老牛对着宝玉嚎。
火车开过去了,牛本善和宝玉沿着铁道往回走,整个雪野静静的,静得听得见钢轨冷缩时细微的啪啪声。突然有吱吱狐狸尖锐叫声传来,老牛和宝玉四处寻找,看到了在铁道南边有两只狐狸,一只红狐狸,一只黑狐狸,它们是何时到了铁道的另一边?它们一红一黑俩狐狸嘴上好像还抬着一只破草帽,匆匆而去,不一会就消失在雪野里。
赶狐狸可谓出师不利。牛本善摔了一跌,不但裤裆撕开了,右手掌也擦掉蚕豆大的一块皮,牛本善端着右手,用左手攥紧裤裆:狐狸是有灵性的东西,不敢赶的,啊,我说过的,咱是自作自受啊,现世现报,可得小心,以后别让它报复着咱呐。宝玉不信:迷信,哪有这么多事,一个狐狸和狗和猫有啥不一样?牛本善一直摇头,你小屁孩,哪里就能信?
回到上水房,牛本善发现铁锅翻在地上,鸡汤洒了一地,奇怪,锅怎么会自己翻在地上,又没有人来?掀开锅一看,煮熟的老公鸡飞了,咳,上当了,上当了,宝玉,你想想狐狸是那么好赶的吗?那哪里是草帽,是煮好的老公鸡让狐狸叼走了!宝玉笑得蹲在地上打旋。牛本善摸起酒瓶,喝闷酒,还没忘把酒倒进手心里消毒,牛本善不知是手疼还是心疼,竟然流下眼泪来。
一老一少又接了一列车,牛本善回到屋里,还生着气,手套一扔,摸过酒瓶,猛地灌了一口,由于灌得太猛,酒从嘴边流到衣服上然后滴到地上。宝玉啊,都是你,一个狐狸就把你惹成这样子,让我爷俩的鸡没了,这才是个狐狸,要是个花姑娘,那你不得跟着人家跑了,哎,看咱爷们干的这事,这只老公鸡是吃了山上30年虫子的老公鸡,不是一般的老公鸡,宝玉你给我算算,它压过的母鸡,一天按一只算,也得有一万只了吧?你说说,是让这狗日的老狐狸给算计了吧?咱还给它们煮熟了,你想想这狐狸修炼到了什么成色。看着牛本善心疼得眼泪汪汪的,宝玉说,牛大叔,明天我去下河镇给你买两只五十年的老母鸡回来,要不我现在看看外面有狗没有,要有,咱再赶只狗,要是只老母狗,就逮个活的,给你留着用。
小私孩子你个宝玉,敢和我嘻哈,你爹都不敢和我闹,大胆了,你!一会牛本善又自言自语:这冷天狗都冻尿瘪了,恐怕不会出来的,哎,要说也是好长时间没吃个狗蛋蛋了。牛本善脱下棉袄在炉子上烤,棉袄上被狐狸喷过狐骚的地方结了一层硬壳,被火一烤,满屋骚气冲天,宝玉重新钻进被窝,裹上头。牛本善眼睛被狐狸骚气一醺,泪水直流,老牛一边擦着棉袄一边移到窗子跟前擦眼睛。
窗子外面起风了,北风呼呼响了起来。别喝多了,牛本善牛大叔,今晚有特运,要是误了事,不是好玩的。球,老子在这里30年了,什么车没接过,那年金日成的车从这里过,就是我给加的水,人家勤务员还从车上扔下一条烟给我,那是什么烟?全中国都没有!我牛本善什么时候误过事?你回去问问你那个邋遢爹,你问问他也享受过这种待遇没有?
我爹为什么没有这种待遇?
你回去问问他!牛本善头伸得老长,边说着边把头伸出窗外瞅着。
别瞅了,不会有母狗的,关窗子,冷,宝玉蒙着头说。
天黑了下来,北风呼啸而至。河套地的风一贯好直来直去。昏暗的窗外满天的雪霰飞扬起来,上水房里却是炉火通红,热气腾腾。上水房从来就不愁没有煤炭。从山西拉来的枕头大的无烟煤块,火车上随便往下掀,有时一块就烧好几天,兖州矿的煤也不错,烧起来碴子少。牛本善一个人喝闷酒,没有肴,只好对着炉子空喝,牛本善还在为刚才那条狐狸惋惜,更惋惜那只让狐狸抬走的老公鸡。宝玉被一泡尿憋醒,先是听到牛本善如雷的呼噜,然后看到牛本善头歪在连椅靠背上睡着了,宝玉心想这要是火车来了不耽误事吗?宝玉把门开了一条缝,摸出家伙想从门缝里往外撒尿,突然,嘭地一声,一个黑影子倒进门里,俺的娘呀,什么东西?宝玉看着这影子动了动,吓得往回退。老牛听见宝玉尖叫,看了一眼地上黑乎乎地躺着的一堆,又歪过头去打他的呼噜。
是个人,是个人!撞进来的黑麻袋一样的人在地上动了动。黑麻袋一样的人微弱的声音说着大哥救命啊……救命啊,啊,是个女人。
牛大叔,快起来,快起来,救人要紧!宝玉喊。
干什么的?宝玉你干什么?什么人你也救?拖出去!
救命啊……女人发出低微的声音。
救人还分什么人啊,大叔你真会开玩笑。
开玩笑?杀人犯你也救?
杀人犯会跑到咱这里?宝玉又说,牛大叔,是个女的!咱先问问是怎么回事再说吧。
是女的,就更不敢留,要是派出所找来你我麻烦就大了,这还能怎么回事?还不是从煤车上爬下来的,哪年不见几个要饭的?牛本善说,宝玉你不问问她,是来这里干什么的,知不知道这里是铁路工作人员的值班重地,是能随便进来的吗?
女人浑身上下全是煤灰,怀里抱一个包也是黑的,女人头包得严严的,只露出一双发着微光的眼睛,看了让人恐惧。看样子是让牛本善说准了,是刚才从煤车上下来的。喂,喂,你干什么的?宝玉问,女人哼了几声,好心人,大哥,救救俺吧。宝玉转头问牛本善,咋办?
咋办,你看着办吧,要是死在这里,你我利索不了。
宝玉先关上门,宝玉犹豫了一会,还是扯着女人的后背往里拖了拖。女人身子不重,一股寒气从身上冒出。女人哼了几声,动了动竟要坐起来,女人抖开包在头上的头巾,变魔术一样抖出一头长长的头发。牛本善看到这头长发,眼睛先是一怔,然后那眼神中跳动着的光亮好像有点饿豹望见了草地上羚羊时的冲动。
牛大叔,要不先让人家暖和暖和,然后再赶人家走吧,正说间,女人竟突然翻了一个身跪了起来,对着牛本善磕起头来。牛本善还是一句话,宝玉你看着办吧,我不管,反正咱这里吃的也没了。
好了,坐起来吧,宝玉对着女人说,牛大叔同意了,但没有你吃的。女人说,我不吃,我不吃,雪停了我就去找吃的。宝玉听着女人说话,感到声调怪怪的,哪里的人呢?
宝玉双手提着女人的双肩把女人拖了几下,然后把女人提到长条连椅上。女人手臂上始终挎个包袱,眼睛睁了睁,又闭上,不一会竟躺在连椅上睡着了,看样是几天几夜没睡了,女人仰躺在椅子上,胸脯不低,鼓鼓的,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牛本善继续喝酒,脸喝得猴子腚一般通红,眼睛直瞅躺在连椅上的女人,突然站起来走近宝玉,贴着宝玉的耳朵说,够脏的,可别是个神经病吧?然后又自言自语道,看样子不是,要是神经病她不会在大雪天里找到这里来,早在雪地里冻死了。老牛说这些时口水和酒汁滴到地下,湿了脚底下一大片。
女人身上裹着的硬邦邦的衣服化冻了,滴得连椅下面一汪水。
给她脱下外面的衣服吧,要不冰水全浸到身上了,宝玉说。
别管她,牛本善对着宝玉说,然后又转过脸来对着女人说,起来,起来,别弄脏了椅子。
电话铃骤然响起,这是前方有车加水的预告,这趟车可不是一般的车,一级特级,宝玉冲出值班室,飞快地冲到轨道的另一侧,在水鹤底下立定,雪亮的灯光越来越近了。宝玉摘下水鹤铁链的挂钩把铁链子握在手上,只等火车一停便把铁链子往腰上一挂爬上车头。牛本善并没有立即出务,而是对着女人喊了一声什么,火车正在接近上水房,这一喊与机车的轰鸣和震动相比,显得太微不足道了。牛本善手背从女人额头上蜻蜓点水一般试了一下,然后手在女人的胸上攥了两把,又在女人小腹凹下去的地方搓了一番:没大事,身上不发烧,牛本善似乎说给宝玉听,又似乎说给女人听,更像是自言自语,然后走出上水房,站到机车一侧的水阀处。
牛本善走出上水房时,火车已经驶过来,正缓缓地停下,按规定老牛要提前五分钟出务,但平时没人管,习惯了,只待火车停稳后爬上机车,不耽误加水便可以,可今天事情好像有些例外,先是宝玉在攀登机车时司机示意宝玉下来,不用加水,多少年来,停下的火车却是不用加水的还没有过。宝玉身挂铁链子站在哧哧吐着白雾的火车头一侧,看到司机板着脸,异常严肃,然后看到从后面的车厢下来抱着枪支的人在车厢两旁,沿着车厢转悠。
在火车头的另一侧,从车头上驾驶室里下来一戴眼镜的中年人,个子不高,胖乎乎的,手里拿着一个小本,走到牛本善的面前,问了牛本善多大年龄,为什么没有按时出务?是不是当班喝酒了,值班允许不允许喝酒?你叫什么名字?来者说话声音不高,却透着十二分的严厉。牛本善一一回答,最后在机头的灯光照耀下,牛本善在那个戴眼镜的人递过的小本上写下“宝玉”二字,而没有写自己的名字--“牛本善”!那好吧,宝玉同志,你原地等候处理,说完,来人又登上火车返回驾驶室。牛本善从驾驶室内下来那人的语气上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从来没遇到过戴眼镜的人从火车头上走下来问这问那,那人肯定是个官,是个不算小的官,当然牛本善做梦也不敢想那人会是铁道部的特派员。火车虽然没有加水,照常停了十五分钟,这正好是平常火车在这里加水的停留时间。从车上下来的持枪人员返回车上,火车启动。火车编组不长,共八节,其中三节是篷布下遮着的油罐似的设施。
宝玉在火车头的另一侧,好像看到从驾驶室里下来一人,并且似乎听到有人问话,但不真切,返回上水房,见牛本善魂不守舍,便问,老牛,怎么了?是火车上下来人熊你了吧?那熊人说什么了?牛本善没有向宝玉说实情,牛本善说,那熊人问上班冷不冷,问我多大年纪,上多少年了,说咱坚守岗位辛苦,要注意安全。
尽管牛本善对特派员说的不是自己的名字,但牛本善还是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真的追究下来,就算是宝玉,那也不是闹着玩的。军运,今天虽不是战争年代,作为和平时期的平民百姓已经嗅不到战争硝烟的气息,惟独铁老大还保留着一套完整的战事机构。军事物资的运输,新型武器的试验,部队拉练,新兵入伍,老兵退役,紧张严肃的氛围中,感受保卫国家的那份威严,这也是铁路职工与其他行业相比所独具的一种微妙感受,但更重要的是所担负的职责。
起来,起来,快滚!牛本善回味了半天,猛地一脚踹在连椅上,蜷在连椅上的女人啊了一声,从连椅上摔了下来。女人爬在地上,大叔,俺的腿怕是断了,俺要是爬着走了也是死命一条,那还不如冻死在火车上,您就救救俺吧,俺好了,您让俺干什么俺就干什么,俺给您当牛做马也愿意。女人然后转向宝玉,小兄弟您替俺说说,留下俺住几天,俺腿好好就走。
牛叔,她这样走了,万一真死在雪地里,追究下来说是从咱这里走的,也不太好,再说快过年了,咱先让她在这里住一夜再说吧,宝玉替女人求情,女人则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牛本善说,宝玉你这孩子怎么不懂事,她要是个杀人犯你也留她?说着一摔门进了里间休息室,然后就听到哗啦一声响,该是应急灯摔到地上了,这边女人吓得一哆嗦。宝玉想牛本善好像不全是为那只老公鸡,看老牛怔怔呆呆的样子,肯定是那个从机车头上下来的人说什么了,要不然他不会突然变得如此气急。女人身上的冰全化开了,湿漉漉的衣服上冒着热气,女人浑身打哆嗦,宝玉帮着女人脱了外衣。见牛本善进里间老一会不再做声,女人的眼睛开始活泛起来,对着屋里的每一个角落乱瞅,对屋里的每件东西看了又看。
女人把裤腿撸上去,女人的小腿上有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水结成黑块粘住了衣服。女人咬着牙小心把衬裤往上提起来,白白的伤口又渗出血水来,宝玉在一边看得浑身发毛。小兄弟,你这里有药吧?女人问。
没有,有酒。
酒也行。
宝玉偷偷取下牛本善放在柜子里的酒瓶,拧开盖,然后帮女人把酒倒在伤口上。女人的腿抽搐了一阵子,女人呻吟着。宝玉把女人扶到连椅上,把一件破棉袄披在女人身上,然后往炉子里加了几铲煤块才坐下在炉旁烤火。
女人躺下,慢慢在叹息与呻吟中睡去,宝玉不知女人从何来又要到哪里去,听女人讲话不是本地人,看女人的样子,不像是讨饭的。女人醒来后问,大兄弟,从这里到绵阳还有多远?宝玉说,到绵阳?很远吧,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听说过绵阳,绵阳离这里很远吧?这是泰石铁路,往东是大海。你从哪里来的,你是爬煤车来的吗,为什么不坐客车?女人还没有回答,电话铃再次遽然响起,女人吓了一跳。这时牛本善从屋里出来,穿着棉衣,戴上帽子、手套,准备给计划中的另一趟车加水。火车驶过来,火车头排气阀哧哧排着气,在灯光下,形成一道长长的白雾。宝玉一声不响地爬上车头,老牛依然立在火车头一侧,手握阀柄。宝玉高呼一声:好了!牛本善转动手轮,哗哗哗水涌了出来,注进水柜。
千篇一律的程序。等牛本善和宝玉返回上水房,见女人闭着眼一声不响地躺在连椅上。牛本善在女人的脸上打量了一番,说了一句装死,然后回里间屋继续睡去了。
很多时候是宝玉睡连椅,女人躺在连椅上,宝玉没有地方睡,便到里间床上和牛本善挤在一起。一夜风雪急,寒中酿春意,几多桃花梦,催开艳阳日。等天明宝玉起床后,见牛大叔牛本善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就起床了,并在上水房后面的小锅炉房里把小锅炉点上了。锅炉房是后来铁路建设生活线时修建的,房顶上二组太阳能,夏天洗澡,锅炉是为冬天洗澡准备的。锅炉房里有一个水池子,可以躺下一个人洗澡。女人不知什么时候也起床了,女人洗了脸,脸很白,眼睛很亮,可头上身上依然是炭灰。女人的头发又长又细,一缕一缕粘在一起,脏得像在头上挂了几条猪尾巴。洗过脸的女人看起来也不过30岁左右的样子,看人的目光有些躲闪,但不再恐惧。女人对着宝玉笑笑,还没说话,嘴唇却先动了几动,然后才是小声说:大兄弟给你添麻烦了。宝玉说,不麻烦不麻烦。宝玉看见牛本善不知什么时候已立在铁道上,背对着上水房,宝玉心想,牛本善老家伙还在心疼那只养了30年的压过一万只母鸡的大公鸡?
牛本善啊,牛本善,你可别想不开啊!宝玉喊,我这就去下河镇给你买鸡行了吧!
那个脏女人来后,飞飞扬扬下了一冬的大雪说停就停了。雪停了,风也停了,天却格外冷,阳光四射,使得人睁不开眼。宝玉推出辆破自行车,在地上试着骑了骑,嗞溜一下,车子摔出二丈远,不行,本来去下河镇就是高高低低的田埂路,让雪一埋,看不出沟沟坎坎,骑车非掉沟里不可,宝玉就把车子扔在雪地里,肩上扛一根棍子,棍子头上挂着给老牛装酒的塑料桶,摇摇晃晃到一个叫下河镇的地方去,宝玉很有些林冲雪夜沽酒的劲头。
买回两只鸡,十斤白面,十斤鸡蛋,五斤酒,二斤大葱,还有两颗白菜。四五十斤东西,挑在肩上,宝玉在滑滑擦擦的雪地上,来回足足走了四个小时。
回来的时候,老远宝玉就望见上水房门前好似雪地里盛开了几朵红玫瑰。女人已把换下的衣服全洗了出来,女人把衣服晒在上水房旁边两根木棒子间拉起的绳子上。女人的衣服不大却很鲜亮,红的鲜红,绿的碧绿。当然宝玉老远就听到小锅炉发出尖锐欢快的叫唤声。回到上水房,女人正穿着单薄的内衣,坐在炉子前烤火。女人的头发已烤干了,此时的头发柔软光滑,遮着女人的半个脸。女人看起来蛮好看了,女人露出的脖颈白白净净,胸前两堆肉坨坨,高耸着。牛本善面色红润,眯着眼,气喘咻咻的样子,看样子是刚洗过澡,累得不轻,见宝玉带回两只鸡,十分高兴,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的中指与食指,然后把右手举过头顶,在上方划了一个圆圈,宝子,真是两只啊!一只就行嘛!好,快洗澡去吧,我这就杀鸡吃。你小子有福分呐,大叔把洗澡水都给你烧好了,洗澡池也烫过了,还冒着热气,好好洗洗,好好烫烫,洗澡去吧,一冬了,看看发霉了吧!宝玉再看女人的脸色,女人一脸的媚笑,惊恐之色已消失殆尽。
小锅炉欢快地叫着,红红的炉火,把小屋子烘得暖洋洋的,水池内热气腾腾,宝玉躺在水池里内心痒痒的,是老牛的兴奋感染了宝玉,女人那两个肉坨坨老是在眼前晃,赶都赶不走。宝玉把水池子弄得哗哗啦啦一阵响。突然女人推门进来,宝玉羞得不行,只好翻过身来,趴在池里,对着女人憨笑。女人说,你不过才是个孩子嘛?我看看,小鸟是不是要学飞了?看你羞得,在学校没和女同学亲过嘴?说着女人真的把手放进水里,在宝玉的肚子上摸了一把,我给你拿来洗发水,以后要用洗发水洗头,不能老用肥皂,要是把头发洗坏了,也像你们这个老家伙似的,秃头,以后还想找个媳妇吧?女人放下一个红塑料瓶,然后带上门回上水房去了。
女人叫梅花朵,这个叫梅花朵的女人在一老一少中间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饭碗,不光这,女人的碗里还有了一条鸡腿!
牛本善说:宝玉,你先睡吧,我这会不睡,我下半夜再睡,我在外间烤火。宝玉睡下,却一直没有睡着,也没听到老牛往日的呼噜声,只听到牛本善吧唧吧唧地咽口水和大口喘气的声音。宝玉迷迷糊糊地入梦,梦见进入一处湖中,身子浮在水中却不下沉,湖面笼着薄雾,突然发现他的女同桌香米从岸上走过来,宝玉说,香米,你怎么找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考上一中了吗?香米不说话,香米身着红衣绿裙就这么往水中来,香米,你考上大学还和我好吗,我说过俺过几年就回家娶你的,香米,你愿意嫁给我吗?香米一声不吭踏着水往湖心走,两只大而明亮的眼睛盯着宝玉,宝玉呆呆地望着香米星星一样的眼睛,一直等她走到近前,才伸出手来拉香米的手,香米手软软的。宝玉手抚着香米的肩头,然后慢慢地下移,宝玉的手抚上香米凹凸起伏的身子时,突然发现抚摸着的不是香米而是一只浑身火红火红的红狐狸。在和狐狸对视的瞬间,宝玉被惊吓得啊地一声跌倒在水里。
宝玉醒来,知是一梦,听到外间女人在洗衣服,木盆有节奏地撞击着地面。
那个叫梅花朵的女人住下了,梅花朵拖着受伤的腿把宝玉和牛本善旮旮旯旯里的衣服全洗了一遍。梅花朵的年龄现在看起来绝对不超过30岁,梅花朵要说话时嘴角总是先动几下。梅花朵开始有笑容了,房子里热,梅花朵只穿着衬衣衬裤坐在椅子上给宝玉和牛本善洗衣报。梅花朵不胖不瘦,笑的时候,宝玉特别爱看她的眼睛,牛本善则一会盯着梅花朵颤颤的胸脯一会盯着人家的屁股。在牛本善去下河镇时,宝玉跟梅花朵说,火车来的时候千万别出门,别让人家看见,这里是上水房,是铁路值班的地方,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宝玉还和女人说,牛本善人不坏,我喊他秃子他都不恼,就是爱喝酒,在村子里有个相好的女人,那个女人比你大多了,死丑,来吃过好几次狗肉,他是怕让领导知道了处分我们,也是为我好,不过你不用怕,这雪天领导才不来呢。宝玉问,你怎么一个人来到这里?梅花朵说自己是从人贩子那里逃出来的。腿是爬火车时磕的,那天夜里在泰州那个小县城,火车站和汽车站上都有他们人贩子的人,要是被捉回去不被打死也得扒她一层皮,身上没有一分钱了,只有走爬火车这一条路子了。女人说是爬上拉货的车厢,先是拱进大篷下面躲着的,后来火车上的大篷被风吹开了,呼呼的冷风吹得她觉得快要死了的时候,刚好火车停下,她从火车上爬下来了,看到前面有一点光亮,便连滚带爬地奔过来了,你看见了,那天晚上,你姐我就是倒进这个屋子里的那个样子。
近来泰石铁路的蒸汽机车大幅度减少,轰轰轰的内燃机车对上水房连看都不看就直开过去了。白天预告没有车加水,牛本善去下河镇打酒去了,只剩下宝玉和梅花朵在。
女人喊了声宝玉,女人笑眯眯地看着宝玉。宝玉我看看你的手,女人看了宝玉的手说,好小伙子呀,说着女人在宝玉的嘴上摸了一把,还没长出胡子呀,光溜溜的,宝玉你就像我的弟弟呀,说着女人在宝玉腰上摸索起来。宝玉说,你干吗?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可不是牛本善。哟,你个小宝玉,你知道什么呀,来,我看看你知道什么,说着就伸手扯宝玉的腰带,宝玉往后退着,一直退到屁股顶到墙上。看你吓的,我是量量你的腰,等我回去织条毛裤给你送来,女人说着,扯住了宝玉的腰带。女人的手拉着宝玉的腰带把宝玉拉到床前,见宝玉乖乖的顺从,女人大着胆子顺手把宝玉推到在床上。女人的手顺着腰带钎子往下摸索着。啊呀,你个宝玉,这是什么?宝玉脸红得像喝醉了酒一般,女人说,哟,还害羞啊,没睡过女同学?我看看小鸟是不是要飞了?宝玉想转身挣脱女人的手,却和女人一起倒在了床上,宝玉啊,你也是个大小伙子了,咋还不如个老家伙啊,宝玉啊,是你救了俺的,要不是你,老家伙非把我拖出去不可,那俺可早就冻死了!宝玉感到女人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味,宝玉被女人身上这种特殊的气味熏晕了头,宝玉两只手不再听大脑的使唤了,竟不由自主地捉住了女人胸前的两个肉坨坨。
折腾完后,宝玉却缩在床角哭了。女人问,怎么回事,你哭啥,一个男人家。宝玉说,你走吧,你走吧!你别来了,你还来干什么?你还不走?宝玉呀,这会就赶我走啊?我怎么能不来呢,我怎么能忘了你呀,你救了我的命,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呀,明年春天我再来,我要把你带走,带出去见见世面,你姐梅花朵我可是个能人呀,你一辈子在这个破地方干什么,年轻轻的?女人的一句话却又点着了宝玉心上的一盏灯,是啊,我也是想过,我怎么能在这里呆一辈子呢?我老呆在这里,香米大学毕业还会来找我吗?宝玉怔怔地不再言语。
女人在上水房过了半个月,15天里牛本善去下河镇里打了三次酒寄了一次信,宝玉到镇上买了三次菜二次粮,当然他们去镇里都是选择白天没有火车加水的时候。15天后,那个叫梅花朵的女人要走了,梅花朵腿上的伤已没大事了,牛本善打电话问了到绵阳的火车票是190元,牛本善和宝玉每人拿出120块钱,除给女人买去绵阳的火车票外,梅花朵身上还能余50元钱。梅花朵给牛本善磕了头,然后坐上宝玉的自行车,让宝玉送到离上水房最近的30里外的黑风冈火车站。
女人梅花朵是在泰州转车时,被铁路公安抓住的。宝玉后来才知道这个叫梅花朵的女人,不是被人贩子贩卖的女人,而是全国通辑的劫车杀人犯,这还真让牛本善说对了,她是后来在险些遭同伙杀身后,连夜爬上过路的货车逃命的。就在女人被捉的第二天,也就是梅花朵离开上水房的第三天,水电段的保卫科长老稳和派出所的一名青年民警同时还带了两名上水的工作人员,一起来到了k479上水房。
老牛、宝玉被勒令带上铺盖,跟他们走人。新来的两名上水人员,接管了上水房。宝玉和牛本善被带走了,宝玉和老牛被带到离上水房最近的黑风冈火车站,分别被问了话。
是保卫科长老稳问了牛本善上水房的一些情况。然后叹口气,老牛,段上决定让你提前退休,整个分局都是这样,减员分流,人事令我给你带来了,今天你就跟我走,宝玉还得让他在这里上班,来的两个伙计,一个是实习的,还不能顶班。老牛一看人事令,泪水不自主的哗哗流了下来,俺一辈子身份正,心想怎么还不如宝玉他爹,宝玉的爹那个熊样都能熬到55退休,俺怎么就差这一年不成?俺觉得这样退休不光荣。老牛,别伤心,这是政策,这次一起退的全段有120多人,男50岁,女45,不瞒你说,这次我也退了,我这也是最后一次执行任务,形势需要啊,也好,早点回家吧,大半辈子都在外面了。抹完泪牛本善说:宝玉这孩子胆小,不是坏孩子,别吓着他。接车出务时间晚几分钟,和女人有点啥,都怨我,没带好这孩子。老牛,你真是好人呐,没事的,这年头的年轻人,可不是咱那时啦!哎,说句实话,老稳弟,现在的年轻人呐,不听劝,我一个老同志就是得罪他,也该劝住的,都怨我心太软了,说什么不该让他和一个外来女人胡搞啊,你说说我这是办的什么事?老牛啊,尽心了就行了,人是分档次的,这些年我也参与办过几个案子,人的心呀是越来越恶了,有些人不是靠劝能劝住的。老稳一会又说:宝玉这孩子不是恶人,这么多年,我不是吹,哪个孩子是不是恶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不过也得让民警吓唬吓唬他,别让他以后乱来,你走了,他虽然年纪小,可毕竟在上水房呆过一年了,也是师傅,还得让他带两个新手呐,好吧,就这些情况我和驻站民警交待一下,也真得规矩规矩宝玉这孩子。
这一边民警问宝玉,听说你还叫什么铁链子宝玉,什么铁链子铁斧头,你还是黑道上的吗?那次特运为什么不按时出务?你知道那是运的什么吗?宝玉说我按时出务了,车没让加水。你还嘴硬,一个耳刮抽在宝玉的左脸,你是不是叫宝玉?白纸黑字写着你的名字还嘴硬,车上下来的领导问你了吧?你在本上签字了没有?没有?叫你嘴硬,又一个耳刮子打在宝玉的右脸上,看你还嘴硬。宝玉不明白什么白纸黑字,但又不敢问,轻声说了句,我和牛叔都在车头两边站着。那你再好好想想吧,这几天还干什么了?那天晚上我们救了一个女人。救了一个女人?哼,说得好,你是不是强奸了那个女人?你知道那个女人是个干什么的?杀人犯,劫车杀人犯!告诉你,她没杀了你就便宜你了,小兔崽子,她可不是你们随便想赶就赶的一条母狗!宝玉又挨了两个耳刮子,耳朵嗡嗡响,当听到说女人是杀人犯时,宝玉的双腿软了下去,宝玉说话语无伦次,宝玉站立的地方湿了一大片。那你再想想你总共偷袭了老百姓的多少条狗?这是严重扰乱社会秩序。驻站民警说话的时候,电棍在手上哧哧冒着蓝光。老牛师傅说过不让留下女人吧?女人是你坚持要留下的吧?是。你说说你为什么要坚持留下女人,动机是什么?光想着救救她,没想别的。你是如何救的,说说吧?和女人发生了几次关系?几次?三次。好吗,都是怎么发生的说说吧,是女人先要干的还是你先要干的?前二次是女人先要干的,后一次是我先……说,说啊,操你妈,你个兔崽子,都是什么姿势?没姿势。没姿势,操你妈,没姿势怎么干上的?一个耳刮子打在宝玉的鼻梁上,宝玉感到一个鼻孔有些热,一串血珠滚落下来。说说每次都是多长时间?没计时间。操你妈,没计时间,没计时间你干什么了?你爹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我们掌握了他不少的证据,要不是退了,我们非办他不可,你也不弱,小小年纪就精通此道,我告诉你,你这事轻则犯猥亵罪,重则按强奸论处,能保住小命算是你的命大。
民警腰上的手机响了,民警咧着大嘴嘿嘿地憨笑着,宝玉听见是一个女人和民警通的电话,接完电话的民警又黑下脸来对着抽泣的宝玉说,兔崽子,晚上在这里好好想想吧,想好了明天好好交待,想不好,带到局子里去。民警临走时锁了门,宝玉擦了几下鼻子,刚想在屋子里走走,这时门又开了,民警掏出铐子来把宝玉的一只手铐到固定暖气片的铁橛子上。民警在拉宝玉的手时,宝玉手往后缩了缩,但哪里经得住民警威严的目光?在宝玉伸出手的一瞬间,泪水再一次涌了出来,宝玉嘴咧得大大的,但还是克制着,没有哭出声来。
宝玉依在冰冷的暖气片上落泪,宝玉透过窗子望见保卫科长老稳和老牛一起上了站台,在等火车,他们要走了,他们却把自己留了下来,宝玉忍不住小声哭了起来。
一天没吃东西,宝玉饿了,听到外面有人走路,宝玉试着敲了几下暖气片,可没人应他。这时火车来了,宝玉看到牛本善和从水电段来的老保卫稳科长一起上了火车,宝玉还发现牛本善往这打量了一会,可他没有看见宝玉,宝玉是在暖气片的下面呀。
天摸黑又下起雪来,纷纷扬扬的雪无声地飘落,一会窗外站台上全是白雪。宝玉肚子先是有些疼,后来就麻木了,这一会儿又一点饿的感觉都找不到了。宝玉倚在暖气片上,慢慢睡着了。宝玉好像听见有人拍窗子,看窗外有两个人,都是模模糊糊的影子,身子全是白的,看不出谁是老稳谁是老牛。谁?宝玉问?是我,这时宝玉才看到是牛本善,老牛双手捧着两个用黄纸包着冒着热气的烤地瓜递给他。宝玉问,老牛叔,你吃了吗?你不是坐火车走了吗?你怎么又来了,我一天没吃东西了,老牛叔,我有时爱和你开玩笑,我说你头顶上没头发,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你是专门来给我送吃的吗?你怎么用黄纸包着,怪吓人的?宝玉伸手从窗子里接牛本善送来的烤地瓜,手伸了几次却怎么也够不着,再用力一伸,手却十分地疼,醒来才知又是一梦。
接连又是三天大雪,大约第五天,雪开始化了,有人在上水房不远处的铁道边上,发现好像横着一件东西,鼓鼓囊囊的,上面覆着雪,原认为又是让火车碰死的狗,要是死狗正好背回家过年,可等那人一拨弄,一看,是个人!后来是上水房的两个青年人,认出躺在雪里的正是丢失的宝玉。宝玉的脸白纸一样白,宝玉的脸已冻成一个冰疙瘩。宝玉的尸首已不全了,一只手从小臂处被火车轮子碾没了,一只脚也从小腿处被火车轮子碾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