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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敦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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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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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


“新乡机务段负责维修铁轨,年年都用道钉”。这句话里面有错误。维修铁轨是新乡工务段的事,他们可以自己去干,也可以有大机段来干。再说这道钉,是由材料厂负责采购,有上游定点厂家制造,机务段插不上手。抛开各个时期具体操办的流程或许存有差异,但这机务段历来都只管开火车、修火车,机务段跟那维修铁轨这事,的确是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再者,师傅那辈的人都叫钢轨,我们也都跟着这么叫,不叫铁轨。

再扯一个闲撇子。这一年有个高考作文叫:火车巡逻员的故事。首先要纠正一点,铁路上没有“火车巡逻员”这个职务,有的是巡道工,这是工务段的一个工种。巡道工上线时,身上通常会背着旗子以及几十斤重的家巴什,譬如喇叭、扳手、响墩、道钉、螺丝等。至于说“巡逻员”对着火车敬礼,然后火车长长的鸣笛,是出题人设计的情节。要是按着他这个弄法,火车运行肯定得乱套。巡道工与司机交流用的是背上这些家什,红旗、绿旗、信号灯、响墩等。火车的鸣笛,有长有短,有长与短的多种组合。假如长鸣三声,表示轨道上正有一对恋人,男左女右各踩钢轨一边,手拉着手摇摇摆摆走在上面,但现在已走下钢轨,躲到一侧去了。如果这对小青年是铁路职工,多数情况下是那个小伙子是铁路职工,他大概会在火车接近时,面对火车头,举一下右臂,这时司机通常也会回一声低而短的笛声:不用谢,下次注意。这是规矩,这规矩行车规程和安全规章上都没有,属于民间的。至于出现考题中“久久的回响汽笛”这种情况,那十有八九是线路上有事了,火车在喊人救急呢。假若这年,榛子山巡道工区熊老六家的孩子刚好参加高考,这孩子平时又刚好知道他爹一天天是怎么干活,嘿,那就写去吧!

别说是外人,你就是在铁路上干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一个糊涂蛋,你服不服?因为你分不清铁路上到底有哪些人,各自又是吃哪碗饭的,各系统之间有哪些制衡,谁又能制约谁,各行各业之间又有那些规矩,咱打个比方,常说的铁路车、机、工、电、辆,这是几大系统?我说是六大系统,电,是供电和电务两大系统,并且它们是维护铁路正常运行至关重要的两大门派。再细下分拆,毛乌素供电段的人,黄马甲前胸后背印着“毛供”,毛乌素电务段的人,却是印着“毛电”,说来是不是有些别扭,供电应该把个“电”字给扯过来,不带个电字,你还是供电段吗,干信号的却抢用了“电”字去?尽管我干了大半辈子铁路供电,这对我来说仍然是一件令我费解的事情。要说这两大门派谁能治服谁,嘿,最好还是别遇到这样的事,你干这活脚,就算是干上一辈子,也别遇上一回,因为一旦遇上,那很可能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戏,在大戏开幕伊始,你,作为当事人,就像是舞台上跟随追光灯乱飞的那只瞎撞子,就凭一个轻飘飘的“红光带”,早就让你折了翅爪,烧穿心肺,被扫下了舞台,不会再给你辩解的机会了。

供电和电务,是一对充满敌意又暧昧的亲家。铁路系统内部核心而又神秘的斗争,最终很可能会在供电与电务之间发生。之所以我和马三骏相互尊让,从不折腾事,就是知道这里边,谁也惹不起谁。大家完全是出于对这怪诞而又敏感的行车信号的敬畏,你不觉得这根神经,即使末梢上出现丁点的异常,都会吓死人吗?有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在那座南方的铁路高架桥上,就曾经出过这类的事情。

马三骏和我都属虎,是在一年前他干了榛子山信号工区的工长时我们相识的。如果有检查组到了他那里,他会偷偷发个信息告诉我,来了什么部门的什么人,检查什么,反之亦然。

不再啰嗦这些与公众无关的事,大家会说,坐你们个火车,我们是交了钱的,买了票的,上了车,你们把我们送到要去的车站不就得了吗?别跟我啰嗦这些,不愿听。这我能理解,我在很长的时间里,一旦闲下来,就感到时间浪费了,太可惜,我还是想在这里给您普及一个词,您这会儿正吹着空调,也是闲着没事,算是给您解闷,您就当个笑料听,对,铁路上的,民间的叫法:有点。铁路是个大机构,说不定哪一天您的家人亲戚就上了铁路上干活去了,知道一点也不是坏事。当然在这里还会延伸到另外几个相关词,天窗、天窗点、干天窗。

如果说天窗是学名,大名,那么有点就是乳名,小名。乳名是不能记录在工作票上,就像在结婚登记簿上只能写大名一样,虽然乳名叫起来更随便亲切,有点就是个乳名,民间的叫法。

马兄弟,晚上喝杯去?

不行,有点,回头我请您喝,牛哥。

马三骏正骑着电动三蹦子从我们电力工区门前飞奔,背上插着三把彩旗,风风火火,似京剧舞台上的武官,他正奔往206号作业门跑去。

天窗点,最接近的表述是指在某一段运营的铁路线上,掐出一个时间段来,进行铁路设备维修作业,为了这个施工作业的安全,在某一个时间段上,是绝对不能放行火车进入的,譬如19时21分到23时59分,这个时间段就是天窗点。

有点,它不仅是一个时间概念,还包含作业的全过程,是一个内涵更加丰富的概念。

天窗在铁道上还有另一个涵义,是指空间,纯粹的空间,这个概念比较好理解。铁路“五不准”之一,不准从“天窗”钻越,这里的天窗是指两车底之间的空隙或是平板车的上方,凡一切人可以从车轮上方越过的空间。天窗在铁路行业代表时间与空间的两个向度,神奇是不是?小宇宙啊,有点绕是吧?不过很有趣,铁路本身就是一个缩小版的小宇宙。当然这很大程度上是指在2013年之前,那个时候铁路独立的行政职能中,有公安、检察院、法院、学校、医院、资金中心等等。有人戏说除了外交机构之外,其他功能应有尽有,说是一个小宇宙一点也不过分吧?

现在让我们的视角转到榛子山火车站上来,借我们的作业现场来说事,这样或许会更形象,更质感。

大约有120人围着一个超大恐龙一般的机器,这机器叫清筛机,上百吨重是有的。这大家伙正贴近站台的股道进行清筛作业。此时机器轰鸣,人声鼎沸。道砟被筛过后顺到路肩上,黑色的泥土砂粒被转送带扬起,再倾泻到离轨道更远的斜坡下,或是站台上。

我和马兄弟来自不同单位,监控的内容有所区别,最终目的是相同的,在清筛机作业现场,盯好自己的人,看好自己的设备,等到施工销号前,把我们的设备恢复正常,到站长室开过总结会,如果没有上级检查所发现的重要问题,会这个有点,基本就算是完活了。

我带着六名兄弟,监控我们的电力设备不被侵害,铁道两侧的支柱、上方的接触网线,还有下面电缆等,我本人的重点不在设备,而是盯好自己带来的6名兄弟。马三骏和我一样,看好自己的6名兄弟,盯好他们的设备譬如信号机、道岔转辙机、信号电缆等不受侵害。如果说我们两家要是那一天在现场干起来,他们肯定不是对手。我们的伙计登杆上网个个机敏如猿猴、运杆挖坑个个力大如牛,但他们的人,学历高,心眼多,在算计人方面我们比不了,甘拜下风。我们之所以多年来相安无事,也都是因为知彼知己。

我们两家今天的任务是共同配合大机段,完成160分钟的给工务段路基清筛这任务。

其实作为工长的监控,很大程度上是协调各兄弟单位之间的关系,譬如在今晚的施工中,要与大机段、车站、工务、电务、信号、建筑等各单位协同工作,尽与主体间配合的义务,同时还要应对上面的各级检查,协调同一系统的上级盯控人员、专职安全员之间的关系。我和马兄弟,不,我们干这活,吃铁路这碗饭的所有人,都有一双隐形的翅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汇总各路信息,并且迅速做出最直观的判断,根据不同级别的检查人员所发现的问题以及现场出现的异常情况,随时摆平一切问题!

快三十岁的人了,马三骏理个什么发型呢?从左耳漫过后脑勺到右耳间,在后脑勺上凹出三个大写字母,直至磨出白白的头皮:MSJ。马杀鸡?我灵光一闪,但我对马三骏却说:马工,新潮得狠呀,怕丢了,脑瓜上刻个记号?马三骏边鼓捣对讲机边对我说,给领导看的,让他们再从背后下黑手时,看准这是我,这就是他爹马三骏,朝他爹这里打。

怎么最近又吃谁的气了?

不啦,不啦。

马三骏气哄哄的,但看出来不愿意在这个时候与我述说他的忧伤与委屈,他继续调他的对讲机。我听说他工区连续撤了五任工长,每次都是飞快的那种。职工违章撤一次,考核排序靠后撤一次,有伙计上访,撤一次,五W不达标撤过一次,院内养狗撤一次,到他这里不让撤了,不停地扣钱、写检查、去省城领人、写整改报告,焦头烂额。不干不行,要么被开除,上面发话了。不能被开除啊,那这工长你就还得继续干下去。

嘿,马兄弟,干活嘛,啥活容易?说到底大家都是每月为了拿这点的窝囊费,你傻不是?整个铁路就你高雅?干着工长,就月月有钱花不是?别跟钱过不去!

夕阳西下,暮色降临,归鸟还林。榛子山站内临时架起的三十盏大灯,一齐点灯,站区顿时如同白昼。清筛机机声轰鸣,对讲机吱吱哇哇响成一片。转送带把从轨道间淘出来的黑泥碎道砟煤渣升起来,像是一道黑色的瀑布,又被抛到路肩外。民工推的拉的,把筐筐把泛着清光的新道砟再填回道床,场面紧张而又有序。

让我们先看一看围着这台机器人的吧,有一百多口子,都是些什么人呢?又各自来自什么部门?这里面职务最大的人是谁,他能管大家吗?这里面有处级,科级、有技术干部,有供电、电务、工务、各级安监人员、施工监理人员,他们人人握着对讲机晃来晃去。两名没有拿对讲机的是工务段的技术员,每人手持一把道尺,贴着大机器的外沿跟着民工往前走的,他俩个头相当,胖瘦一般,脸上沾满的油腻的尘土,要不是对比两双明亮的眼睛,你都分不清谁是谁了。以上这些人差不多占去全部人员的三分之一。开清筛机的当然是大机段的专业司机。用铁耙子掏路基道砟的是大机段雇来的民工。职务最高的人就能管着所有人吗?不是的,今天级别最高的是工务段的副段长,副处级干部,姓吕,吕法德。我们都是给他干活的,按以往的民间的说法,他是应该管我们吃顿饭的,可现在全变了,他们自己也有盯控人员,监督大机段给他们干活的。吕法德应该就是管他们工务段这些自己人的。他可以带手机,除了对手机感兴趣,看出来他与现场的人员并不交流。

最后面的是民工,不听话的,如果是小青年可以用脚踢他们,也可以用鞭子抽他们,老头老娘们可以骂他们,不过已没有小青年来这里干这活了,差不多都是五十上下的中年夫妻,他们一对一对的,一家俩口,在耙子上拴了绳,一推一拉,配合默契。干天窗点,对,他们是天窗点专业户,专门干天窗点这活脚。

清筛机前行的时候,两侧的民工贴近机器运石子、填石砟、清淤泥,有条不紊,他们常年跟着这机器干活,对大机器的脾性已摸得透透的。从远一些的地方看,大家围着清筛机往前拱,好像蚂蚁抬着大面包,缓缓行进。

在干活的东西方向沿着钢轨三里路远的地方,有多单位的多波人马在两端守着,同样的人员身穿同样的黄马甲,人人手里拿着对讲机,雷打不动地守在这里,他们是远端防护,他们接受驻站联络员的命令,他们只对本单位参加作业的人员进行防护。一旦有火车停近,他们便会及时通知各自系统在现场的人员,车来了,注意安全避让,或是这边施工现场有人要穿越股道,就先问两端的防护。他们说没有火车靠近,你才可以穿越股道。

以上熙熙攘攘的人堆里,其实都是各自管各自的人,彼此之间谁也不怕谁,不是你官大就能管着谁。但无论你官级大小,大家都怕一个人,这人是路局安监大队西北片区的副大队长刘子欢。

刘子欢,个头不高,常年理个三七分头,额头光亮,说话很平和,穿着十分普通,不像有些干部,下现场故意套一身防护服,别别扭扭不说,他们还自觉着有多正规似的,人家也不穿机关喝茶的衣服,只是普普通通的铁路服。你不管什么时候见到他,都感觉是平易近人,很正派的人,咋也不相信他是个狠角色。他笑眯眯地走近你,他和啦家长里短,问你多大了,哪里毕业的,亲切地问候你家是哪里的,父母也是干铁路的?啊,农村考学来的,你的安全合格证带来了?你的工作票在身上没有?下次注意呀。年青职工,安全第一,哈,看那,多么和蔼可亲呀!

除了抓问题刁钻,最令人不安的是他法术无边,神出鬼没,刚才还在100里以外的一处作业点,一眨眼可能就出现在了你眼前,瞬间你便会瑟瑟发抖。他身上有着瘆人毛般,他总能在你身上找出让你意想不到的错误,譬如你在现场干的专业,与你在学校所学的专业不符呀?你尽管有考证,但基本可以断定,你的资格是无效的,这样推算下来,你不但违章,而且你已经多拿了几年的工资了,你带着的证件是真的,但给你监考的老师是不具备资质的,你的帽子系带,长度少三厘米,你站立的姿势面向不对,总之,他让你死你就不能活。无论如何盘根错节的局面中,他都是一把上好的钢刀,无论谁遇到,没有不立马萎靡,霍然倒地的。他手握的尚方宝剑,轻轻往哪一指,顿时寒光凛冽!轻则你半年白干了,重则你会一残到底。曾发生过一个防护人员安全合格证未带在身上,全车间被扣钱6万,工区人均被罚3千6的事情。

如果他在现场对你作了亲切的问候,那么你的天基本上随时都会塌下来,当然也要看刘子欢本周发书(检查问题整改通知书)的任务完成情况!他们监管大队人员检查出的问题随时会提交到铁路局的问题库,铁路局局长会在第一时间把问题揪出来,那个来自闽江之畔的局长,身体魁梧,形象高大,他喜欢骂人,并且一定要让被骂的人站着挨骂。作为一段之长,在全段工长以上管理人员参加的电视会议上被骂,这也是一件很难堪的,好在参会人员都听不懂那位英明、威武、斗志强悍的局长骂的是什么内容,他流畅的闽南话只有段长们能听懂,这多少也能掩饰一下段长们的尴尬。但是你想过没有,是因为你工区的犯下事,段长被骂了,这段长会饶过你吗?

马三骏面部瘦削,脸像钢板刻出的一般,棱角分明,肤色黑里透红,是一个12人工区的工长。小伙子左右手脖上各套着紫红色手串,脖子上挂着玉坠,玉坠露在胸前晃着,臭显摆呗,这些年轻人咋都喜欢在这些方面上穷讲究呢?我真想不通,虽说没有规定不让佩带。

季节已到小雪,冷风嗖嗖,我早已把棉袄棉裤都给整上了,年纪不饶人呐。再看看这些民工,与我不相上下的年纪,人家身着单件秋衣薄裤,个个挥汗如雨,泥猴子般。这些妇女,大背心里面就什么也不穿戴了,都不讲究,随着钢耙子的快速推拉,胸前两坨肉大幅度晃来晃去。

我和马三骏站在清筛机右前侧,马三骏掏出烟来,扔给我,我接了,我顺手给他把烟点上。清筛机像被摁住爪子的大恐龙,嚎叫着缓缓往前拱,转送带把从道砟里淘出来的黑泥碎碴升起,然后抛到路肩外。民工扛着筐筐泛着清光的新的道砟再哗哗填进道床,眨眼间机器后面弹性十足的路基就生成了。

清筛机的作业范围已经有了严格的控制,与我们的电杆支柱和电缆保持了足够的距离。信号工区的三台转辙机处6电缆事先已做了撤除处理,两处信号机同我们的设备一样,处在安全距离之外。其实我们不必跟着大机器走,我们不必在这里凑热闹,可以到两端的防护人员那边转转,检查一下他们的状况以及随身携带的资料。

西北风,黑色淤泥煤渣往站台这边飘,我想绕过车头转到北面去。可只封锁一股道,不能这样绕,工务段的防护人员熊老六很负责任地守在这里,尽管我知道半个小时以内,这个站没有车通过,但我想还是算了,过去是违章行为。再说隔着三股道监控我们的电杆、电缆接触网支柱也不太严肃。

天窗点已过了120分钟,依然没刘子欢的消息。传说他闺女是艺考生,这几天正在忙着去武汉考试哩。

一阵小小的龙卷风从马三骏的脚底下旋开来,然后迅速蹿起来,支的好好的照明灯突然被拽起来,又摔到地上,灯泡炸得劈啪响。伙计们麻利地重新支起来,固定好,换上预备的灯泡,站台上照明灯又重新亮了起来。

电务段榛子山信号工区的工长马三骏,竟然迈着四方步不慌不忙地穿过三股铁道,到了对面站台,感觉他整个人像是飘着过去的,这着实把我吓一跳,工务段的防护人员熊老六不干了,嚎了起来:你干什么吃的?想死了是吧?老六手抖的厉害。要不是隔着股道非动手不可。本来他就看着我俩不顺眼,游游逛逛的不像是什么好鸟:不管你们是哪个单位干什么的,想死滚远了点!

不一会,他马三骏又飘了过来,指着熊老六开骂:吉跋猫,给你们干活,还管我们?连他妈的一瓶水都不管!

我怀疑这是一个工长该说的话吗?如此狂野,熊老六都是他马三骏爹的年纪上的人了,老六从头到脚一抹黑,像是刚从淤泥煤渣里爬出来的一样,老六气得老泪纵横,泪水落下来,在腮上划出两道深深的辙痕,滴在胡子茬上,结了一层白霜。

你横穿股道,你违章了,你就缺他妈的一瓶水吗?

违章多了,你们段长吕法德,刚才是不是从这里过了,你咋不管?老牛哥,你评评里,他咋不管吕法德?我已经和防护确认了才过的,你是个狗吉跋,说着马三骏又闲庭信步似的在老熊面前晃来荡去,从中间股道上跨过来、跨过去,并且对着熊老六伸出腿来,做出要踢人的动作。

熊老六更恼了,身子笔直挺立着,面色气得青紫,脖子上老筋突出,哆嗦着手,调整记录仪对着马三骏。当然我也看见了,他拇指上面趴着一个蚕豆粒般大小的小指头,一直在乱抖。

老六,你算哪一壶?我们两边都有防护人员,你管得着我们了?你是个老家伙,多管闲事,老六,你是个老吉跋猫!老六与我年纪相当,都住一个铁路江湖小区,别看他这么凶,他其实是个怕老婆,我和他熟,常和他开玩笑,他知道我并不当真。

我过来挡住了熊老六,不让他录。我也对马三骏说,这就不对了,马工,这样不行,我有些看不下去,我把他扯了过来,其实这回我扯马三骏时,也是跨过了二股道,也已造成了违章事实,尽管我的两端也有防护,可我要跨股道时我同样是要联系远端防护人员的,虽然知道这个时间段没有火车。老六见马三骏是个不识好歹的倔驴,又看我是在拉偏架,气得说不出话,恶狠狠用大眼珠子瞪我们。不再理我们,我料想他就是录了也是白录,你管着我们了?别忘了给你们干活,这简直快把老六给气死了。过了会,我也没忘了过来给老六消消气,小声对着老六耳朵说:六哥,你还不知道他,小混混,咋干的工长你不知道?你让他作,让他作!

这天是11月31日,也是老六最后一个班,同样也是我的最后一个班,我不该随着马三骏骂他,虽说他知道我是和他开玩笑,是在逗他玩,可毕竟当着这么多干活人的面。我缺乏严谨的工作作风,缺乏对老同志的尊重,也不该挡住他的记录仪,破坏了维护安全生产的生态环境,我没有与驻站人员联络,擅自跨越股道,属于违章,接受撤职工长并待岗三个月的处分,我事后做检讨的时候,就有这三项内容。

马三骏过来扯我,去离清筛机远一点的地方,不让尘土飞到我们身上。我也没忘记高声骂工务段他们几句:妈的,给你们配合,不管饭不给钱,还管老子,你们算是些啥玩意儿,吉跋猫!最好让吕法德听着,他熊老六听不听见无所谓。

我说的这次有点是发生在1997年的初冬。由于时间遥远的缘故,许多细节大都记不大清楚,在此请求读者原谅。

清筛机这家伙真厉害,掏空轨枕下面的道砟黑泥油污,用卷扬机吐出去,然后把清清亮亮棱角分明的道砟再填进轨下,眨眼间弹性十足的新的路基就生成了。

牛哥,你看这钢轨,在这大机器面前,像弄橡皮条一样,你想怎么摆弄它就怎么摆弄它。我看清筛机把钢轨连同轨枕轻轻的一抓就给抓了起来,是,这钢轨就像拉橡皮条一样被拉起来,想放回去就放回去,不想放回去就这样像刚从水里捞出的海带一样,连汤带水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软软地一直挂在空中,就这么晾着。权力,这就是权力!想怎么着谁就怎么着谁。在绝对权力面前,钢轨就是面条。

年轻人年幼无知,自己是吃哪碗饭的不知道吗?指手画脚,高谈阔论,我内心对马三骏表示了严重的鄙视。

行车室驻站联络员通知有车通过,我用对讲机对伙计们重复一遍:有车通过注意安全。这边清筛机四周防护人员的哨子声响成一片,所有人员全部撤到站台右侧。果然有从西面射过一道亮光,随后哗、哗、哗车头就到了,一列绿皮车,客车K8011,每天固定这个点,常速通过。这都知道。就在最后一节车厢掠过的一瞬间,我被惊呆了,一列往西去的上行货车也是卡着这个点通过榛子山站,货车正在快速往西去,天呐,这是怎么回事?两列车几乎同时到达榛子山车站,又几乎同时离开作业区间,这很容易给大家造成误判,吓出我一身冷汗,这是一个错误,怎么会有两个方向的车同时通过而没有预防方案呢?我脑子一片空白,我没有听到上下行同时有车通过的的信息?是我没听见?

我不敢在对机里问话,我握着对讲的手发颤。一切正常,我们的频道依然哧哧均匀的发着撕裂丝绸的声音,这是世界上最和平最幸福的声音,双手合十,祈祷平安。我望那列西去的比我一生中任何时候都令我恐惧的火车,忐忑不安地目送它驶出站区。

老马,老马,这不对呀,我小声对马三立说,他马三骏显然也是被吓呆了,好大一会儿,我突然听见他高喊:桂得义,你是个狗,桂得义,你想害死我们,我要告你个狗的,向路局告你,为什么不说清楚两列车同时通过?有两个车同时通过,为什么不在点名会上跟大家交代清楚?桂得义是榛子山站站长。

告他们,必须告他们!我说,如此重大的安全隐患,这很容易造成误判,造成人员伤亡。不负责任的防护人员,对驻站联络员的喊话不一定入脑,嘴上说有车通过,但脑子已经固化,每天都是在这个固定的时间点有一个车过,并不一定领会是有两个车同时通过,这种防护甚至比没有还可怕。

清筛机咔、咔、咔,又响了起来,民工一窝蜂地拥到股道间,他们并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清筛机加足马力开干,天窗点,还有不到40分钟。

消消气老弟,车站没错,驻站联络员通知了现场防护人员。

重点强调了吗?这样的情况?

走的正常程序,通知了,没说双向通过就一定要重点强调,那个文件上要求重点强调?

老牛哥,你和稀泥吧,这事我和他们没完,我非告他们不可,拿我们性命当儿戏。

我扔一支烟给马三骏,我自己也点上一支。站不住,有些累,又没有地方可坐。

哥,你听,你听?我怎么听见蛐蛐叫?

别傻说,这是什么季节,怎么会有这个东西。我脑子转得慢,还未从惊恐中缓过劲来,他妈的,两个车同时过,在一百多人干活的天窗点上。

牛哥,你听。

我仔细听,不确定是蛐蛐叫。在这机械轰鸣的间隙里你还能听到这玩意的叫声?咋有这心思?我感到马三骏今晚很奇怪,不像是生存在真实的世界里。

牛哥,你确定没听到蛐蛐叫吗?马三骏又回过头盯着我问,这会我似乎也听到了一丝丝蛐蛐的叫声,短暂而又低微。我更倾向是耳鸣。这个季节怎么听到是蛐蛐叫呢?昨天还下过一场雪呢?并且穿过四周嘈杂的机器撞击声、哨子声、对讲机的嗤嗤声?特别是这清筛机的巨大轰鸣声,能传过来蛐蛐的叫声?

我联想到夏天在这里发生的一件事。农历七月十五那天,在清筛机作业的地方,客车挤死了一个广东佬。那天我是接到命令来车站扯临时电源的,正好在现场。

那人三大五粗,络腮胡,左手缠着三颗钻石、右手套着四个金箍子。现场上撒了一地的陶瓷罐子,一些蛐蛐被碾死,大多数趁机跑掉了。难道还有活着的?日夜在火车猛烈的折腾下,道砟底下藏着的这玩意还活着?是这次清筛给清洗出来了?

那人是挤在站台与火车的缝隙里给挤死的,他那么大个人,是怎么塞进去的?

火车已经开动了,那个广东佬就在列车员锁门的瞬间,强行拖开列车员,拉开门,跳了下去的。有人说是那人中了邪,这里边有蛐蛐不愿意离开,使了魔法,所以这人就得在这里下车。听那人的同行说,是一只蟋蟀在关门的一瞬间跳下了车,那人接头跟着跳了下来,是一只黑头,值三千元。这事过后,开除了2个主任,撤了6个副段长3个副处长,还有一大串差不多三十人受了处分。

榛子山以北二十里处有一座小山,叫陶山,这里的蟋蟀,个头大、性情烈、斗起来强悍凶狠,自古誉为天下第一。据传号称“促织天子”的明宣宗,尤喜爱陶山蟋蟀。在这里一只蟋蟀换头牛换个房从来都是平常事。近年有不少当地的小青年,也玩起这东西来。每年进入农历七月,四面八方的蟋蟀客便蜂拥而至。只七月十五这一天,自榛子山站上车的人就达三百五十多人。你要知道榛子山站即使春运最紧张的正月初六,一天也不过走百十号人。

真奇怪,牛哥,你仔细听?

别瞎说,这清筛机轰隆哈啦地响,对讲机都听不清,你咋能听见蛐蛐叫?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转辙机,电缆,信号机,远端防护、现场监控,牛哥,你看,我大脑都走了一遍,我头脑清醒得很,但蛐蛐的叫声一点也不错呀?

我没听到的蛐蛐声,我眼瞅着手表,还有二十分钟,时间在一分一秒地度过。我要与马三骏保持一段距离,这人今天很怪异。你听?牛哥,奶奶的,你仔细听?他却在这 个时候上前拉住我,不让我离开他。熊老六的哨子似乎出了问题,腮鼓的像皮球,哨子却是哑,吹不出声了,呵,这活干的,说你们漏洞百出不冤枉你们。大机段的清筛工作开始捣固了,准备撤退,在这各种声音停歇的间隙,我听见了,是蛐蛐叫,的确有蛐蛐叫。

马三骏盯着我的脸,显出惊喜的神情,他在努力证明没有骗我。他寻着这声音,一直寻到照明灯下。在照明灯支架的背后,他找到了那只硕大无比的蛐蛐。马三骏指给我看,是一只黑里透红的蛐蛐,一对夸张的大板牙,正在嚓嚓的磨牙捋须。这让我们疑惑不解,这东西这么大呀,像一只蝉,不是什么好玩意。想起夏天广东佬的事,膈应!天我捡起一块石头,刚要打,马三骏说,牛哥,别打,捉着它,也就在这时,那蛐蛐弹起来,在空中略作停顿,落到站台上来,等马三骏接近时,它又跳起来,往西货场方向飞去,翅膀上的光亮一直闪烁着,直到飞出很远。

当我从马三骏的对讲机里听到,“请各位按标准化作业时”,我立马紧张越来,这是密码,有安监人员正在靠近现场。

是刘子欢,一条无形的巨大的鞭子已高悬到头顶,这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正往这边靠近。他是天神,他最终还是来了。

我先查一番工具包里的施工单,个人安规考试成绩合格证,个人职务证件、工作证、身份证,技规考试合格证书,妈的,百密一疏,清筛施工协议书没在身上,在会议室的文件夹里,返回会议室显然是不合适的,说不定刘子欢和站长桂得义正会议室里喝茶呢,那不是自投罗网吗?一种惊恐瞬间将我包围,急的我顿时像热锅上的蚂蚁,这一刻,我承认,我被吓尿了。我的对讲机里传来了对话声:请检查对讲机,对标一频道。这是我们的暗语,我们这边几乎同时也等到了消息。

我是远端防护甲,明白,一频道。

我是远端防护乙,明白,对标一频道。

现场防护,明白,对标一频道。

各处防护员第一时间做了回复。

我看到马三骏同样惊恐万分的样子,这家伙,身上什么东西也没带?是的,他连个包也没带。

他用对讲机喊了一阵子,他们那边似乎有两个防护的家伙没有回音,是两个,不是一个。我看到他慌乱的眼神,他没忘了跟我说一句:刘子欢。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天气不好,起风了,西南方向先是打闪,随后雷声隆隆。这都冬天了,还打闪打雷。我看见我们的两个防护人员,国家仪仗队队员一样笔挺地守在电杆处,等待刘子欢的检阅。

我不必也挺着,我四下溜达,我小心地观察着候车室方向,是死是活鸟朝上,他刘子欢今天……

大约过了十分钟,对讲机传来:恢复正常频道

恢复正常频道,明白。

恢复正常频道,明白。

恢复正常频道,明白。

刘子欢走了,来去如风,他并没到现场来。

清筛机正在缓缓往西货场方向撤除,我也是松了一口气。

突然清筛机咯噔一下停了下来,快进入货场了,哐、哐、哐,又倒退了几下子,哑火了,什么情况?什么事?赶紧撤出呀,点,马上就到了,等着你撤出,电务段的转撤机要工作哩!一股道五分钟后要开通呢,今晚这个点,咋就这么不顺利?

有人贴着股道外侧,往货场方向跑,很急的样子,对讲机里听不清都在讲什么。我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往西赶,我意识到前边出事了,我紧张得脖子像被拤住了一般,双腿哆嗦得站不住了。谁的人,谁的人?是谁?我不顾脚下磕绊,奋力往前拱,像是迎着浪涛往前奔。近了,望见有人用头灯往股道间照射,有人从清筛机底下爬出来,吓死人呀!随后那人又弯下腰,双手往外拉一件东西。这才是真吓人,是个人,那人被拽了出来,身子软得像面条,腰部以下已严重变形。在人堆后面,从照明灯的光影里,我看见趴在地上的那个人,头上有三个字母,MS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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