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哥

嘎古吃低保了。娘慢条斯理地摘着一把青豆的叶子，像是在自言自语。

哦，嘎古，哪个嘎古？我诧异得张大了嘴巴。其实我们村子里就只有一个人叫嘎古。说实在的，我印象中有很多个年头没见到他了。

他老头走了，没个照应了！

走了，去哪儿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娘瞥了我一眼，知道我明知故问，没有回答。

这家伙牛高马大的，竟然还要老头照应着？他怎么会如此落魄？我紧紧地皱着眉，十分想知道他的现状。

这人哪，脑子一出问题，真的就没有救了。娘站起来叹了口气，抱起那一小把摘去叶子的青豆走进了厨房。娘虽然七十有余，但走起路来依然很轻快，这是我非常欣慰的。

嘎古，村里人都这样叫他，也许是我们这个地方发音浑浊的关系，听着像是叫嘎哥。他年长了我几岁，我便貌似尊敬地干脆叫他嘎哥了。他捡了个大便宜，当然十二分高兴，答应起来喉咙也爽快得多。因为若论辈份的话，他该管我叫叔的。

真的，我是打心里面佩服他的，因为他是个老牌高中生，那个时候全村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可以数得出个数来，这自然是很受人尊敬的。他后生时也算得上是一个有志气的人，你看他走起路来腰板挺直，昂首挺胸，风风火火的，一副要干经天纬地大事业的样子。全村人都知道，他家要改变穷困落后的面貌，这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了。

可是也不知咋的，也许是上天弄人吧，那年的高考，他就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对，听别人说也就是两分之差，结果他就只能与大学校门擦肩而过了。

你看，我算是女流之辈，可是也不比男的差，犁耙辘轴样样都干，每天也能挣个八分十分的。他这个人倒好，年轻力壮的，为啥就不能勤快一点，多挣个一分半分的啊！

啧啧，可惜呀，可惜了。小山村里出个文化人不容易，老天爷真不开眼。回忆起当年这件扎心事，娘直摇头。娘这是恨铁不成钢，可这是各理各家事，有什么办法呢？

他家为什么不送他去复读呢？从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呀！

复读？你说得倒轻巧，他那家境你又不是不知道？娘早就不在了，就他爸一个劳力，床上还躺着一个半瘫的奶奶，那还能复读吗？

嘎哥后来干什么来着？我还真的记不太清楚。那时我运气好一些，考上了中专到外地读书去了，再后来我又在外地参加了工作，就少有回家了。偶尔回来一两趟，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无暇了解村里的事情。嘎哥于我，也就淡忘成了一个若有若无的人物了。

现在掐指算来，竟然已有二三十年没再见过他。

人生短暂，晃眼间，人已步入中年。这芸芸众生，在你生命中多有交集的，且被你时刻牵挂的，或许就是那不多的十个八个人，其他人，便犹如那游戏中来来回回走过场的虚拟人物了。

这盐水香料煮青豆，是我从小就十分喜爱吃的小吃。娘用小木条挑了挑灶堂里的柴火说道，嘎古待业在家，本来还是有可能出人头地的。村长看他文化水平高，便盛情邀请他去村小做代课老师，但他没有去。

这多好的机会，要是能够熬到今天，代课老师都转正了，每月几千块钱薪水，在我们这个小地方，足可过一个有滋有润的生活。我真替他惋惜。

他说，男儿志在四方，他的志向不能局限在这三尺讲台。他老头拗不过他，只好向左邻右舍凑了点路费送他去了长途车站，盼着他出去后，有一天能闯荡一番事业回来。

他是去了哪个地方？是广州吗？

不，是深圳，是老人家画了一个圆圈的地方。说到这里，娘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那时我们村里，他是第一个独闯深圳的人。

我钦佩得五体投地，说真的，也只有他这个老牌高中生才会有这样的胆识。你看看人家两匹马，当年豪情万丈，闯荡深圳，成就了阿里巴巴和腾讯之伟业，如今人家都成了全世界的风流人物。那后来呢？嘎哥怎么样了？我急着知道。

第二年的春节，他回来了。

这家伙肯定是意气风发，荣归故里了。我想着当时那风光无限的情景。

不，你想错了，他是身无分文像个叫花子一样回来的。

哦。我十分惊愕。

他当时怀里揣着挣来的五千多块钱回家。你想想，五千多块钱那是个什么数？我们村那一年好不容易才上报了一个万元户。可是，他的钱在火车上被小偷给顺手摸掉了，连火车票一起。

这可太糟糕了！

嗯，列车员查票后认为他坐霸王车，就把他滚下了火车。你可知道？他下车的那个地方离家还有近两百公里哩。他还算坚强，为防止自己走丢，就沿着铁路线一路要着饭才回到了家。

可想而知，这对他是多么大的一个打击。这不仅是肉体上的，更主要的是精神上的。要是普通人，可能早就垮了。哎，我真的希望，他那次回家，能够换成创业成功风风光光荣归故里这样的故事版本该有多好。

娘两眼瞅着灶堂里旺旺的炉火，已听得见锅里的水开始发出嗤嗤的响声。嘎哥，不会就此消沉下去吧！

他伤透了心，似乎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后来也没有再出去闯荡了。在家里闲了一年，他老头看这也不是个办法，人总不能这样消沉下去吧，就商量着将家里所有积存取了出来，又再向别人借了一部分，给他买了一辆半旧拖拉机，动员他去搞副业跑运输。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那个时候，开改开放的春风也吹进了我们这个偏远的小山城，大家的心都开始躁动起来。开一辆拖拉机跑建筑工地，也是让很多人都羡慕的事情。我想，这要不了多久，他家富裕起来肯定没有什么问题。

是啊，他也算蛮勤劳的。可是这老天爷啊！也忒分心肠了，好像就不愿见他家好。娘说这话时声音有点冲。也就干了七八个月的样子，他又出事了。

啥事？我不由大吃一惊。

那个早晨，天还是灰蒙蒙的，他又出去拉砖块了，结果在跑往工地的路上，拖拉机不小心翻到几米深的水沟里去了。算他命硬，人是活下来了，可是一条腿却折断了。这一来，拖拉机也报废了，疗伤又花了很大一大笔钱，你说说，这本就很难的生活以后还怎么过呢？

哎，真是作孽啊！我唏嘘不已。

娘在炉堂里又加了一条木柴，然后拿起火钳用力地捅了捅，随着噼噼啪啪的声音，烟灰从里面飘了出来。而此时，青豆淡淡的香味也开始在屋子里弥漫开来了。

你是知道的，自从村里分田到户后，我们看到他老头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曾和他合伙买过一头水牛种田。

我还记得这事，我们家那时状况也不算太好。我小时候还放过这头牛，大人都叫我放牛娃。

可是他家之前的事你不一定知道。听你奶奶说，他家祖辈生活十分勤奋节俭，平时难得吃上一次肉，饭桌上常见的就是辣椒酱、豆腐乳、腌菜，如有咸鱼那准是加菜了。解放前夕，他家将省吃俭用的钱买了别人抛弃的几亩薄田，农忙时，还雇个短工什么的，结果土改时被错划了成份，后来在村里一直都抬不起头来。

可这又跟嘎哥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会没关系？他的腿伤治好后人就变了，整个人都变了。他埋怨老天爷对他家不公平，埋怨社会对他家不公平。村里有好心人见他整日无所事事，就邀他去工地干活，能挣一个就算一个。可是他倒好，不是磨洋工，就是趁人不注意，躲起来睡大觉，这一来二去的哪还有人敢去惹他呢？大家都说，他这是烂泥巴扶不上墙壁啊！

看来一个人精神萎靡后，真的就开始堕落下去了。

他后来什么活都不愿干了，甚至他自家的家务活。他见人就说，反正是干也没有，不干也没有，那为什么我还要去干呢？

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去深圳也闯过了，开拖拉机也搞过副业了，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吗？

可能是吧？后来，村里人见到他每天就是蓬头逅面，到处闲逛，而如果到了墟日，则不管刮风下雨，他是一定要去县城赴墟的。

去县城逛街？他有钱吗？我很纳闷。

娘嘴里嗤笑一声说，叫他老头给吧，刚开始时每次要两元、三元，后来增加到五元、十元。如果他老头不给，那准得挨他的拳头。可怜这个老人，背驼得可触地了，每天还得到外面拾破烂挣些生活费来养这个家。

想不到，真想不到，嘎哥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那后来，后来呢？

他的岁数不是大了吗？想女人想疯啦，可是，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废人，有谁愿意嫁呢？他只好每天就到附近的工厂大门口蹲着，去瞄那些进进出出的打工妹子。有一次，这家伙竟然冲上去抱一个姑娘，吓得那姑娘惊叫连连，花容失色，好在有保安及时赶来，把她救下来。但是那姑娘从此再也不敢到那家工厂打工了。

我听了直摇头，这家伙还是我儿时的偶像吗？想想那个时候，我多么敬佩他。因为当时我们村里，只有三个人上了县立重点高中，一个是村长的小孩，人家是“官二代”，没得说；一个是老师的小孩，那是“书香世家”，也没得说；只有嘎哥，生于贫农家庭，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寒门弟子，靠的是自己的真功夫。

看着他这样颓废下去，他老头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他老头？办法？什么办法？能够不吃他的拳头就阿弥陀佛啰。可能是想婆娘想疯了，有一次在村口，有人看到他在狠揍他的父亲，一边抡着拳头，一边大声骂，说奶奶娶了两个婆娘给你，你竟然一个婆娘也不娶给我。好在当时有人把他硬生生给拉开来了，否则肯定出人命不可。

他父亲还真的讨过两个婆娘，可前面那个得病死了呀！真可笑，自己不努力做人，还要父亲娶婆娘给自己。看来这家伙是彻彻底底成了废人了，没得救了。

也许是炉堂里窜出来的烟尘刺激到了喉咙，娘突然大声咳嗽起来。我走上前去，轻轻地给娘捶了一阵子背。我发现，生活虽然艰难，但并没有压弯娘的腰。

娘把青豆从锅里捞了出来，那青豆经过水煮之后，色泽金黄，香气四溢。我馋得抓起一串，摘下一颗，剥开豆荚，头一抬，嘴一张，将里面的豆肉倒进了嘴里。真香，真甜，我啧啧称赞。

娘用锅铲敲了敲灶台，继续说道，他老头是前年死的，还是公家出钱安葬的。你说，这种人连老头死了都无能安葬，跟畜生有什么区别呢？

老头不在世了，他这个样子，一准得饿死。

饿死倒好咧！可饿不死他，公家还可怜他，现在不是在扶贫吗？村里将他的情况报了上去，公家批了一个低保给他，他就每月吃起低保来了。

我最近一次见到他，还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清明节的时候，他穿着一双脏兮兮的解放鞋，身上套着件过时的“的确卡”，由于污迹斑斑，已分不出颜色。他胡须巴渣、黑不溜秋的，我差点都认不出他来了。当时，他肩上扛着两根手臂大的两条枯树枝，正沿着马路回家。

哦，是吗？那是他带回家做柴火用的，公家给了你大米，总得煮成熟饭才能吃呀！看来，这家伙的脑子还没有完全坏掉。

青豆是娘开荒种的，算得上是有机食品，比市场上买来的要好吃得多。她常说，做人要站得直，不能让人笑话。她是瞧不起嘎哥这样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