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也就是大树的眼睛
一端连接天上偶会掉落月亮的窨井
应该是她喜欢眨眼睛
冬天一眨眼睛就落下了绒毛般的雪
大树多情又妩媚,用骨感修饰几分笨拙
去掉粗糙,便是含羞的生物
当她一侧身,仿佛盖在她头上的积雪醒了
树洞里住着女人的山脉
她的叶片里藏着经阁的一片天
大树在冬天里喜欢唠叨,叶片簌簌作响
积累多年的倒春寒留到了冬天
体温要为她做个全身按摩
北风是她的一个儿子,每次围在她身边嚷嚷
她有时又叫嚣自己的无能为力
潮湿的事情随她的根钻入粗糙的土壤
她不是一个好的倾听者,也抑制不了自己
日益高涨的睡意
凌晨三点,夤夜刚为她披上一件睡衣
她比整个冬天还要慵懒三分
等到窗前橘红初现,大树睁开她
明媚的眼,头顶上已是泛滥的湖
冬日独白
雪覆盖了山居的屋顶,空气
凝滞而清洌,炉膛里炭火低语
墙角的柴薪堆叠出往事的轮廓,曾祖母走后
再无人将它们细细整理
蒙尘的窗棂筛下微弱天光,我时常独自坐下
摩挲樟木箱里褪色的绒线帽,母亲也会在某个午后
说起你为她缝制的碎花棉袄,我们紧握着这些碎片
记忆在余烬里明灭,我们害怕它彻底冷却
因此只远远守着那份暖意,母亲每忆起一帧画面
便向掌心呵一口白气,她最常向我描摹
你如何用体温捂热那些结冰的晨昏
秋日来信
向云端眺望了很久
鸽子习惯练习着简约
栀子的香气已经漫上阁楼
情丝像一口蓝丝绒蛋糕
是个晴天,窗外艳阳高照
拍拍衣襟上洒落的桂花雨
吊兰陷入安然的午睡
换好了猫砂盆,打开一盒旧唱片
把好事放进身体的柜子里
清秋,树叶齐刷刷地落下
爬山虎长满红色的墙砖
听你说江南的脾气很好
手捧着报纸,乌篷小船旁碧波摇曳
是否记得我们曾谈起南国的红豆
在皎洁如月的纸上种出一枝
我的深情如晴空一碧如洗
日子是你心中升起的月牙
我们的爱情
我们的爱情,是张半透明的薄膜
暧昧,争吵,含混不清
春天的早晨很冷。雨落空山
万物生根发芽,盘根错节
我来调好水温。为你梳洗头发
我触到你心里那些细密的根须
固执地认为,在编织某种存在的藤蔓
你我共用一颗心脏,像山头喷薄的日出
跳动,如翠鸟一般婉转的舞姿
落下,是夕阳照在静静的湖面上
又等待升起
生活的灰,用筛子过滤
难以祓濯的气味
有时像发臭的沙丁鱼罐头
尖耸的山峰,也会开出雪莲
当落日向西,大地燃起熊熊的火把
你说:爱情好比宇宙初生的襁褓,
我们都是它腹中的婴儿
燕子
屋檐下的燕子扑棱着翅膀
它们稍不注意就扑进了我的心海
溅出的水花洒在我的心房上
娇小身躯,秀气宜人的孩子们,
它们在早晨诙谐地聊着八卦
墙面的阴影是清癯的老人,
扫过燕子的碎碎念
房梁上的巢穴,像一个新生的宇宙
一只只燕子,在宇宙中逡巡
一个个眼神,向我发射爱心
喜悦成了空气中晃动的音符雨,轻轻地
拍打那些小可爱的脑袋
救命,救命——
这清晨,湿润得真像个海底童话
我在水下吹着气泡。蓝色的水面
柔软得让我无法抗拒
银杏不是花
我在某个冬天醒来,发现
银杏开得寂静无声。美,
却无人认领
可她不是花,也从来没有学会装饰
只是北风会给她换身衣裳
直到暮年的到来,也不会悲伤
一直直挺挺的站在那里
树叶一天天落下去
孩童有天真无邪的脸,
笑容会叠加在她金黄的叶片上
夏日斑驳(木漏れ日*)
一束光,就是一场透明的对话
无数晃动的金箔,吸引着追逐光明的
路人:在叶片交错的裂隙深处
我所窥见的,是何等灼热的虚无?
何等寂静的轰鸣,嘲弄着风在枝梢
踉跄的停顿。令所有喧嚣
都沉淀,显露出它们卑微的形迹
缓慢地渗入泥土。一种天然的律动
将浮动的光斑重新涂抹。这让我确信
需要一部全新的神谕注释你的
呼吸:碎金般的呼吸,在摇晃
与停滞间游移的呼吸,蝶翅般
颤动着掠过颈脊。却只余下一缕
令人目眩的头晕。我凝视又迷失,
几乎要在你炽烈的空白中溶化,
颤栗正沿叶脉蔓延,承载着整个夏天,
必将在你的记忆深处留下忧伤的烙印。
*:木漏れ日,日语词汇。
指从树叶间隙透下的阳光。
在山中
群山缄默。只听见呼吸声了
沿着蜿蜒的小路而上,往事不断
掉落在缓慢而迟钝的思维里
找到那块,小时候标记的石头
透过回声的振幅,发现已经变质
红豆杉上还停着一只画眉,
婉转的叫声已在山林中泛起了层层波澜
时间不断进化,冒着咕咚的响声
慢下来了。夏日不断地定格、拆解
晶莹的汗珠落下,穿透松软的土层
盯着松鼠与巢穴,二者睡得安稳
只有阳光在不断向外界发出信号
立秋感怀
群山的怀抱中起身
邂逅白云与曲水的笑谈
林中,狐狸正储藏秋天的血
秋的脾气温和,生长得很好
白天适合裁剪成嫁衣
我的母亲在地里安然地除草
一如既往弓着石桥似的背
八月,人世间最寻常的落雨
酝酿着比杏花还要芬芳的甜
稻谷成熟的香味,越过泥泞的脚印
我背对影子,与之一起沉默下去的秋天
常看的电视剧中,有故人离去
家庭的餐桌上,依旧是熟悉的菜肴
只是父母的年华老去
我转身,房间盛满空荡的风,
我们在人世间取暖。近黄昏
夕阳是一场盛大的鲸落
夜中人
月亮钟摆,唤醒空气中蓝色涟漪
我的母亲,扛起柴草
山路崎岖,大衣很单薄
落叶藏在记忆深处,被秋天多年珍藏
从路灯下走过,身体中长出了年轮
夜晚像熟睡的孩子,秋天是它丰硕的果实
夜深时,只有一群白鸽掠过
轻拭低垂的梦境
回忆是虫声透过的碧绿窗纱
记凉都梅花山
三月的梅花微微探出头来
骨子里热忱的火苗与春光押韵
想起了一生快乐的事
梅花就会开满一山
梦
水把水的形迹给掩盖了
顺着呼吸寻找着肉身
梦中的我站在玻璃缸旁
手里拿着一根吸管,对着它吹泡泡
生活溢出了一些缓慢的质感
一个黑影盖过乌鸦
一束白光越过池塘
我跟随一个飞出窗外的泡泡
已迷失方向
黄昏后,森林弯曲成
清脆的音节
铁线蕨长出大象的耳朵
雨水浥湿了萤火
一架波音747
在无聊的头顶盘旋
蜡染画展
阳光充盈走廊。画室里
染布像安眠在田野间的马匹
我的目光转向左边一幅“格尔尼卡”
麇集了疲惫与憔悴捣碎的颜色
画布上,母亲抱着婴儿的死尸,哭出血红的泪滴
放大如残阳晃动湖泊或法西斯植下的罂粟花
右边的信鸽,口里衔着翠色的橄榄
绿,一道神光——决眦到我眼底的森林
长满了这世纪应有的期盼
画布上的地球蓝白相映,大洲与大洋拥抱在一起
好似一对孪生兄弟
此刻解说员用蓝之口吻,吊足游客的胃口
“苗族蜡染中,花鸟虫鱼都是活着的
古老的铜鼓余音还渗透着崭新的画布”
我看着人们屏着呼吸,鱼目溢出蓝的水面
一次次地涂抹空气。均衡的心情在跫音中放空
卡皮巴拉哲学
隔着动物园的玻璃,慢慢地,卡皮巴拉
浑圆的脑袋扎在水中,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可爱分子大量地在水中溶解
这种“活着挺好,死了也行”的动物
睥睨着小小的眼睛,沉稳得像一个谜
简单干脆,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只是用棕红的毛发撩拨人们心里的火热
饲养员在它头顶放了一颗橘子
那是第九大行星——卡皮巴拉之星
它的眼神犀利,仿佛告诉我们:
头顶的星球正在释放唯一的浪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