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良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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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是的。
为了昨夜的一场雪,
凌晨时分
我醒来
起身去看雪。
昨天
我听小镇的天气预报说：
——今晚有小雪。
我就躺在
鼠灰色沙发上睡着了。
从守夜老犬
吠叫的苍老声音
和台式老电脑主机的
风扇嗡鸣中，
我听到雪的颗粒
落到窗外台阶上的
细小的声音。
今年的冬天
很特别，
草原上每下一场雪
都是静默的雪。
白雪静默中的诱惑力大，
我宁愿不眠不休
也要看一场雪的静落。
我披袍拽鞋，
然后开门走出
仰脸
迎向雪霖的飘落。
我带惬意
绕走平房的小小庭院
踏雪。
想起草原夜雪
总是要摸黑里
静静地制造空旷的白色
草原冬天的静默。
凌晨的小院儿
干净地就像洁白羊绒
擀出的毛毯。
对的。
就像我的老祖母
——缝绣的
羊绒毛毡垫子
厚实、素雅、暖和……
2
《夤夜的碰撞声》
夤夜，星空弱光
显现河湾。此刻
在乌拉苏海丛
静谧的夜幕下，嗅一嗅
河湾里的湿润空气
初春冰雪融化中的河湾
喜鹊羽毛般的天堂——
乌兰苏海丛的枝丫间
苦香的气味
掺和草原冰河的微寒
夜风，仿佛夏日里
摇出河水奇妙的流动声
崩溃的冰排流影
在苍白中向东缓缓移动
我听见夜色中
它们摩擦碰撞的声音
3
《 成田关断桥墩上 》
现在终于听得见
脊索动物门的白翎花喜鹊
惊飞盘旋，雄喜鹊
向雌喜鹊发出警报——
危险坐在断头桥墩上
黑影在沉默之中
南北隔岸，凝视对面桥墩
再次在金鞍河湾静坐
再次在夜风里深度嗅闻
乌兰苏海弥漫的
苦香气味
4
《 一个草原男人的身 影 》
这里，也许
再次能够看到他的影子
或者能够听到，仅仅
他骑着自己的一匹白马
走过金鞍山小路时
马蹄的碎声
当穿过克鲁伦河木桥下
蒙古红柳林时
他和白马涉河趟水声
他头顶反射的星光
在虚白里，摇晃的暗红
5
《哈拉牛嘟敖包山》
哈拉牛嘟敖包山
还未盛开
初春的雅茹贵花
冬天的残雪
喂饱饥渴中的赭土草地
赭红苔衣
依附在灰黑玄武岩石上
恰克草却已泛绿
南来的风
刮来不知名的赭色蝴蝶群
飞越禁止入内之地
铁丝网内的
哈拉牛嘟敖包山石碓罅隙
春天的残雪
为一场春雨
准备腾出位置
6
《彩色的昆虫》
心中的彩色昆虫
——草原蝴蝶
只存在于七月的
夏野花草丛中
春天的流云
在寻找回家的天路
哈拉牛嘟牛角百灵鸣声中
采撷一朵雅茹贵花
放在干涩的眼窝
哈拉牛嘟南草原上的
一汪泉水
剥掉右眼里弥漫的白障翳
那个赭色蝴蝶
改变我心中角落的枯荒
7
《哈拉牛嘟泉边》
泉水中，捞起碧玉籽
风滚草和雅茹贵花瓣
轻轻摇动
哈拉牛嘟山风送来请柬
灌注一汪
哈拉牛嘟泉水
行吟草原的爱诗人
坐在泉水边，冷静思考
一首草原诗的命运
8
《草原冰河流凌》
草原冰河流凌缓缓
移向达赉湖时，冬天的
白色钟摆，融化殆尽
河湾、蒙古红柳、麦穗鱼
被封冻的每个角落里
夹杂捱过苦寒后
喜悦、松动、融化流淌
和摇曳淡绿……
天地大美而不言——
草原冰河流凌，亦无言
一切不为人所感知的悸动
撞开河床的阻隔
向东蜿蜒涌动
9
《 冰河春夜 》
蒙古红柳叉
刺痛掌心
走过柳丛幽径
几乎无法计里的夜路
成田关断桥墩下
断掌的短毛黑狗已痊愈
它无声地跟在身边
捱过六个月苦寒
克鲁伦河解冻融化
寒冰苍白
和冰河万物一样
都走过草原的漫长冬季
深夜宁静，星空深邃
此刻，我抚摸
短毛黑狗温暖的宽额
我不想指引它
我想把冰河春夜里
一个安详宁静
印在它的记忆中
断掌短毛黑狗的摇尾声
随我返回断头桥墩下
10
《夜行路上》
骑辆老摩托与你相会
午夜的梦幻，生命的动物
在背后随行
冰河的月亮，在我的左边
静静地燃烧着……
路未变，爱你的灵魂
却悲伤不已
冰河的月亮，在我的右边
跟着我的失望
冰河的月亮，
在我虚构的黎明到来之前
点燃着一团
不变形的火焰
11
《暮春四月》
西山上，我看见
那些先人们
并未远去，亡灵亦未亡
一片白色芨芨草滩
暮春风中摇曳不止
一蔟恰克草丛
到另一丛恰克草丛
有了点点绿意
我远眺草原小镇的影子
晨有的薄雨
是昨夜那场雨的残留
小镇第一场草原雨
单薄的雨
在残酷的四月旷野上
没有留下
雨水的一丝气息
12
《我们谈起一个哑巴女人》
大寒，当我们谈起
家家熬煮的羊骨小米肉粥
流经草原小镇南的冰河
就拱起天蓝色脊背
改变了松木老桥遗留的木桥墩
大寒，当我们谈起
一个手脚指冻掉无名无籍的女人
她只是成田关老吊桥
修靴匠老葛头的哑巴女人
只是从秋天的白音德尔苏北
河湾红柳林里捡来的哑巴女人
大寒，当我们谈起
金鞍山南麓的哑巴女人
就回忆起她种满西红柿的小菜园
每当我们路过那里时
她会眯着细长的东洋眼睛
把兜满衣襟里的红柿子递给我们
大寒，当我们又谈起
她矮瘦的小身材
蹲在成田关吊桥断头桥墩下
弯腰凿冰擓水
背回矮小的灰色土坯房
大寒，当我们谈起
新年第一天清晨
我们总会看见她
独自一人爬上金鞍山顶
朝向新年太阳升起的方向
跪地、合掌、作揖……
13
《 给冰河写一首诗 》
给冰河写一首诗
天蓝的河冰就颤抖一下
两个断头桥墩
宛若上世纪的两个老哨兵
封锁着四月的
天蓝河冰
我与一群冰河的花喜鹊
等待冰河春天
仿佛一群
劳作在上世纪的异国女人
拓染落日火焰的皮袍
凿开天蓝河冰
落日的火焰
摇曳出夕阳的低矮薄暮
14
《冰河麦穗鱼群》
谁会关注
站在河冰上侧听
“麦穗鱼”的人？
冰河接连空旷雪野
他忙于左耳听
右手拍视频
天蓝河冰的暗流、流速
水草形态、含沙量、水质……
他最想看的
是转瞬凝冻的麦穗鱼群
最想听的
是它们遗存的愤怒与兴奋
如何被凛冬封闭……
他继续听
用左耳听来自狼居胥山
黑色松林的巨手
怎样盘压这条冰河
麦穗鱼群洄游
穿越，引导出语言的流向
弯曲又光滑……
穿越冰河的他
从左耳流出的潮湿灵魂
也是天蓝色的……
15
《 马镫湾麝香鼠 》
麝香鼠怎样捱过冬天
它或许像一个凿冰拉水的人
蹒跚在冰窟边
往返于河岸与河冰水
邻居花喜鹊群
栖息在横贯河套的铁丝网上
反复歌唱冬之谣
——谁在雪藏一根麦穗鱼
麝香鼠从冰窟
匆匆忙忙奔赴河岸的红柳丛
那里是冬储肉食窖
一处蓝冰积厚的河冰面
成为一个凿冰拉水人的位置
16
《白音浩莱的牝马群》
持续袭来的暴风雪
毁坏了草场的太阳能板
毁坏了一夜好梦
从篷车窗口向外望去
黑色光伏硅板，半隐半显
埋在雪地里
而那群牝马们，眼帘低垂
披着白雪毛毯
它们围拢着今年的小驹群
一声不吭，背着风雪
在广袤宁静
茫茫无边的白音浩莱伫立
接近天堂的草原上
没有人知道，马群的主人
驱赶转场圐圙之途
是一场“男子汉的暴风雪！”
2025年12月07日
呼伦贝尔岭西草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