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的天幕下,炊烟是乡村最早灵动的墨韵。薄雾未散时,茅草房上的烟囱已袅袅升起一缕灰烟,像是村头老槐树的须根,轻抚过半开的杏树花瓣。坐在小凳上的奶奶望着跳动火光的灶膛里,苞米秸秆“噼啪”作响,火舌舔舐着黑色的铁锅锅底,锅盖的四周挤出的热气便顺着外屋的门缝,爬上门外的檐头,做着去追赶炊烟的梦,可是还没有到房脊便己经醒了,那梦也散得无影无踪了。
记忆里总有一条直直的土路,它沉默地躺在村子中央,见证着四季轮回。春日里,细雨如丝,泥土的芬芳和着路边蒿草的气息,在这条路上弥漫。孩童们的欢声笑语,像是洒落一地的珍珠伴着稍大稍急的雨滴,在这泥土路上跳动,唱着:“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让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挎个镰刀把……的歌谣,在雨水里嬉闹。”
夏夜时分,这条路头的柳树下的大碾盘旁边成了人们纳凉的场所,人们摇着蒲扇,听奶奶讲述着古老的传说暇说,什么狐黄白柳灰,鬼神精怪传奇,忠孝传家呀,孩子们和在头顶的闪闪发光的星星一样,聆听得那样入神。
秋风起时,落叶铺满了小路,金黄的落叶仿佛为它披上了一层华丽的外衣,踏上去沙沙作响,那是岁月的回声。起早收割的人们钻进渐淡渐散的凉雾里,开始了三春不如一秋忙的劳动。
冬日,白雪覆盖了土路,静谧而纯洁,偶尔有行人走过,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像是在雪白的宣纸上滴下的浅淡墨痕。
村口那棵老柳树,树皮皲裂如饱经风霜的老人面庞。每到集市日,树下便支起几顶蓝布伞,卖棉花糖的老张头总爱把铜勺敲得叮当作响,糖霜在阳光下闪着碎金般的光。某个黄昏,奶奶牵着我的手从集市归来,挎筐里装着小盒冰糖、小瓶臭豆腐和染了花的碎布—那是乡村独有的色彩,比画家的调色板还要斑斓。
暮色中,炊烟渐变成黛青色,与远远的别拉音子山的轮廓交融。哪家狗的吠叫声高了调门,哪家的灶膛火添得更旺些。奶奶佝偻着背往灶膛添柴,火光映红了她脸上的皱纹:"小满前后,种瓜点豆。"高粱杆串的盖帘里上盛着新晒的婆婆丁叶,奶奶说它能驱散这五月的湿气。我端着粗瓷碗坐在门槛上,看炊烟在晚风里散作棉絮,远处传来打铁铺的叮当声,像是为这烟火气敲打的节拍。
直到暮年,我仍能记得那年初雪。奶奶把晒干的黄豆荚皮扔进灶坑,偶有遗落的黄豆粒在跳动的火焰里炸开。她用粗糙的手背蹭去我鼻尖的冰碴说:"这世道啊,苦辣酸甜都得尝。"那夜雪落无声,她咳得像老鸹扑棱翅膀的衰吟,而灶坑里的黄豆荚皮烧得正旺,比我后来见过的所有煤炉都烫。
如今每到炊烟升起的黄昏,闭上眼睛仍能闻到黄豆秸和苞米杆的混合香气,听见老柳树下崩苞米花的炸响。那些消逝的烟火,早已在记忆深处酿成一方酒窖,任凭岁月如何变迁,轻轻一嗅,熟悉的味道依然能瞬间漫过心头,心潮一漾便潮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