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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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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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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棒上的夏天

立夏。村口的老槐树一冒新芽,知了还没爬上枝,外号“大老丁”五十九岁的丁守山就觉出骨头里一阵比一阵的疼。他像往常一样,四点起身,摸黑坐到门槛上,划一根火柴点烟。火光一照,颧骨像两座陡崖。

“爸,今天咱去县医院再做个 CT 吧?”儿子丁小满趿拉着拖鞋追出来,声音压得低,却急得发抖。

“花那钱干啥,机器一响,几百块没了。”大老丁把烟叼在嘴角,声音哑得像钝锯拉木头,“我这就是老寒腿,天暖和就好了。”儿媳林穗在厨房门口听见,攥着锅铲的手紧了紧。她知道公公在骗自己——昨晚她起夜,看见他不知嘴里咬了什么东西,汗把背心都浸透了。其实大老丁明白:癌症晚期,治疗是家破人亡,硬挺人死家不破。

农历小满那天,大老丁的四岁小孙女丁果踮着小脚给爷爷端一碗白米粥。大老丁笑,把碗接过来,却怎么也抬不起胳膊。粥洒在被子上,像一片滚烫的雪。“爷爷不饿,果果真乖。”他伸手想摸孙女的头,手腕却抖得像风里的秫秸。

丁果突然哭出声:“爷爷疼——”孩子的话像一根钉子,把大人的伪装齐齐钉破。林穗背过身去抹泪。丁小满攥着病历本,指甲几乎抠破了纸。

夜里,大老丁把枕巾卷成一条,塞进嘴里。疼极了,他就数窗外的星星——一颗、两颗……数到第七颗时,他想起四十年前,自己用独轮车推着媳妇过门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星空。那时他发誓要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可如今日子刚冒头,自己却要先走了。

枕巾湿透了,他摸索着从褥子底下抽出一截晾衣杆削成的木棒——那是上个月丁果拿它当“宝剑”玩剩下的。他把木棒抵在犬齿间,狠狠一咬。木头碎屑混着血腥味,在舌尖炸开。疼被转移了,他竟生出一点奇异的轻松。

芒种。村卫生所的王大夫背着药箱进门时,大老丁正靠在炕沿给丁果编蚱蜢笼。老人手指粗得像枯枝,动作却极稳。

“老丁大叔,咱把药吃上,能少疼一半。”王大夫把芬太尼贴片摊在炕桌上,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一只鸟。大老丁摇头,笑纹挤成一团:“止痛片一吃就迷糊,果果下午要跟我去河沿逮蚂蚱,我得清醒。”王大夫叹气,把贴片塞进林穗手里:“疼急了就贴,别硬扛。”送王大夫出门时,林穗终于憋不住:“大夫,真的一点办法都没了?”“骨转移,全身多发,放疗化疗意义不大。”王大夫顿了顿,“但镇痛、营养、吸氧,都能让他最后这段路好走些……你别担心。”

林穗眼眶一热,却没点头。她知道,大老丁不会同意的——他早瞒着家人把存折密码写在日历最后一页,旁边画了个笑脸。

夏至那天,知了叫得人心发慌。大老丁已经下不了地了,整日躺在炕上蜷成一张弓。夜里,丁小满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见父亲压抑的喘息像破旧的风箱。

“爸,咱去医院吧,我用房子抵押贷款……”“浑话!”大老丁猛地咳出一口血痰,声音却软下来,“房子是你和穗穗的根,我能带棺材里去?”丁小满跪在炕沿,额头抵着父亲的手背:“可我不能看着你疼死啊!”大老丁用拇指擦去儿子的泪,像擦去三十年前那个摔倒了却倔强不哭的小男孩的泪。他轻声说:“把木棒给我。”丁小满从枕头下抽出那根被咬得坑坑洼洼的木棒,递过去。大老丁把木棒贴在胸口,像贴住一截烧红的铁。“小满,你听——”他喘息着,“木头里有夏天的声音,知了、蚂蚱、河水流……人活一世,到最后能攥在手里的,就这点响动。”

小暑那天傍晚,晚霞像打翻的染料缸。大老丁突然清醒,让林穗把自己挪到院子里。丁果趴在爷爷膝头,用狗尾巴草挠他的手心。“果果真乖,爷爷给你变个戏法。”大老丁颤巍巍地把木棒举到耳边,轻轻一吹——其实没有声音,可丁果却“咯咯”笑起来,仿佛真听见了风穿树林的呼哨。

夕阳沉到山后,大老丁的呼吸渐渐平缓。他最后看了一眼儿子、儿媳、孙女,目光像一盏慢慢熄灭的灯。“把……木棒……留……”话没说完,手却松了。木棒滚到丁果脚边,孩子捡起来,奶声奶气地喊:“爷爷,宝剑!”

立秋。丧事过后,丁小满在院子里搭了个小木棚,把父亲用过的锄头、烟袋、木棒都摆进去。木棒被红绸包着,系着丁果编的花绳。年轻时和大老丁一起修过大坝,被称为“活历史”的马三爷来,蹲在棚前抽旱烟:“你爹这辈子,就犟在‘不麻烦人’四个字上。”丁小满苦笑:“可也是这四个字,让我们欠他一辈子。”林穗抱着丁果站在旁边,轻声说:“三爷,我们想好了,把木棒捐给镇上的卫生院,让大夫们讲给来看病的老人们听——告诉他们,疼是可以喊出来的,命是可以挣回来的。”马三爷愣了愣,忽然用烟杆敲敲木棒上最深的牙印:“听见没,老丁?你这条命硬,连木头都怕你。可你得答应,下辈子别再一个人咬木棒了。”

风过木棚,红绸飘起,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后来,乡镇卫生院多了一间“老丁止痛室”,墙上挂着那根木棒,旁边写着一句话:“疼不是骨气,喊出来才是生路。”丁小满和林穗用父亲省下的钱,给卫生院添了台便携式B超。每年小暑,丁果都会把第一只捉到的蚂蚱放进爷爷的“宝剑”旁,小声说:“爷爷,这次我们不咬木棒了,我们去医院。”

木棒上的牙印,在蝉鸣里渐渐褪成淡褐色,像一圈圈年轮,提醒后来人——

有些苦,不必一个人扛;有些路,要一起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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