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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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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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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姨和两只狗

(一)

大姨最后一次见到煤球,是立冬那天。

她提着菜篮子下楼,远远看见两只狗并排趴在小区门口的老槐树下。煤球黑得像一截炭,阿黄黄得像一捧旧稻壳,它们中间隔着半臂宽的空隙,谁也没碰谁,却又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拴在一起。

大姨蹲下来,把两根火腿肠剥开,一根递煤球,一根递阿黄。煤球先叼住,却扭头把火腿肠放在阿黄面前;阿黄低头闻了闻,又推回给煤球。火腿肠在两只狗鼻子底下滚了一圈,最后谁也没吃。

那天之后,它们就消失了。

(二)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小区保安老郑。他每天凌晨四点巡查,总能在垃圾桶旁看见煤球和阿黄——一个守着纸箱,一个翻找残羹。可那天清晨,纸箱塌了,旧毛衣被雨水泡得发黑,两只狗却不见踪影。

老郑调了监控。画面里,一辆灰色面包车停在北门,车门“哗啦”拉开,下来三个戴鸭舌帽的男人。他们手里攥着套索,像拎两只破麻袋似的,把煤球和阿黄拖进车里。黑狗在最后一刻突然暴起,死死咬住其中一人的裤脚,被一脚踹中腹部,蜷成了球。

面包车扬长而去,尾灯在雨里像两滴血。

(三)

大姨听完老郑的描述,一屁股坐在花坛边上,手抖得连手机都握不住。她给派出所打电话,给流浪狗救助站打电话,甚至给远在外地的儿子发微信:“煤球和阿黄丢了,可能是狗贩子……”

儿子回得很快:“妈,两条土狗而已,别折腾了。”

大姨没再回复。她连夜打印了二百张寻狗启事,照片上煤球歪头吐舌,阿黄安静趴在一旁,底下写着:“煤球,阿黄,回家吧,大姨等你们吃饺子。”

启事贴满了电线杆、公交站、菜市场,甚至被塞进附近每一家狗肉馆的卷帘门缝里。

(四)

第七天,大姨接到一个电话。

对方是个年轻女孩,声音发抖:“阿姨,您是不是丢了两只狗?一只黑的一只黄的?我在高速服务区看见它们……黑狗拖着后腿,黄狗一直用头顶着它走……”

女孩发来照片。煤球的后腿血肉模糊,阿黄脖子上的毛秃了一大片,像被火燎过。它们缩在服务区垃圾桶后,面前摆着半盒别人剩下的泡面。阿黄把泡面里的卤蛋拱到煤球嘴边,煤球却只是舔了舔阿黄的耳朵。

大姨连夜包车赶去。二百公里,司机开得飞快,大姨在后座攥着牵引绳,手心全是汗。

可等她赶到,服务区只剩下一滩暗红的血迹,和几根被扯断的毛发。保洁员说:“两只狗往西边跑了,黑狗好像快不行了,黄狗一边跑一边回头……”

(五)

大姨沿着血迹走了三天。

她走过废弃的砖厂,走过收割后的稻田,走过结冰的河沟。鞋底磨穿了,就用塑料袋绑在脚上;饿了,就啃随身带的冷馒头。有人劝她:“阿姨,回去吧,狗认路,说不定自己回家了。”

大姨摇头:“煤球没了一只耳朵,阿黄尾巴断了一截,它们怎么认得路?”

第四天清晨,她在一片芦苇荡边发现了它们。

煤球侧躺在枯草上,肚子剧烈起伏,后腿的伤口爬满蛆虫;阿黄趴在一旁,用舌头一点点舔煤球溃烂的皮肉,每舔一下,煤球就轻轻哆嗦一下。

大姨扑过去,羽绒服在芦苇上刮出“哗啦”一声。阿黄猛地抬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直到它闻出是大姨的味道,尾巴才迟疑地摇了半下,然后整个身子塌下去,像被抽走了骨头。

(六)

宠物医院的医生说,煤球的后腿粉碎性骨折,内脏破裂,救不活了。

大姨蹲在诊疗室门口,把脸埋进煤球的后颈。煤球努力抬头,舔了舔大姨的手腕,那里有一道新鲜的血痕——是芦苇割的。

阿黄一直趴在诊疗室门口,眼睛盯着门缝。护士抱它进去,它不肯,四只爪子死死扒住地面,指甲在地板上划出“吱吱”的响。

直到煤球心跳停止,阿黄才松开爪子,慢慢走到煤球身边,用鼻尖顶了顶煤球已经僵硬的前爪,然后蜷成一团,把脑袋塞进煤球的肚子底下——就像它们小时候,挤在那个破纸箱里取暖的姿势。

(七)

大姨把煤球埋在了小区的老槐树下。

挖坑的时候,阿黄在旁边看着,不吵也不闹。土盖上去时,它突然疯了一样扑向铁锹,牙齿咬住锹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大姨蹲下来抱住它,阿黄在她怀里抖得像一片枯叶。

第二天,老郑发现阿黄趴在煤球的坟上,身下压着半根火腿肠——是大姨昨天亲手埋的。

(八)

阿黄开始绝食。

它不再去垃圾桶,不再摇尾巴,甚至不再叫。大姨把狗粮端到它面前,它只是用鼻子拱开,然后继续趴在槐树底下,眼睛盯着远处——那是煤球曾经每天早上等她出门的方向。

第七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

清晨,大姨推开单元门,看见雪地上有两行脚印:一行是阿黄的梅花印,从槐树延伸到小区门口;另一行是人的脚印,歪歪扭扭,像喝醉了一样。

老郑说,他半夜看见阿黄自己走了。走几步,停一下,回头望望槐树,再走几步。最后消失在雪里,像被夜色吞了。

(九)

大姨在槐树下又立了一块小木牌,上面画着两只狗:一只黑得像煤球,一只黄得像稻壳。底下写着——

“煤球,阿黄,回家吧,大姨等你们吃饺子。”

每年冬至,大姨都会包两种馅的饺子:猪肉白菜的给煤球,牛肉胡萝卜的给阿黄。她把饺子放在坟前,蹲着说:“慢点吃,别抢,锅里还有。”

风一吹,槐树上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来,正好盖住“煤球”两个字。

(十)

后来,小区拆迁了。

老楼推倒那天,工人们挖到老槐树下,发现两具小小的骸骨:一只黑狗,一只黄狗,紧紧挨在一起。黑狗的后腿断成三截,黄狗的牙齿深深嵌在黑狗的肩胛骨里——像是临死前,还在试图把对方从死神嘴里抢回来。

大姨抱着铁盒子站在废墟上,盒子里装着煤球的项圈,和阿黄脖子上的半截绳子。

她把它们埋在了新小区的花园里,离原来的槐树不远。

墓志铭是她亲手写的:

“它们不是名犬,却用尽了全部力气,把‘回家’两个字,写成了血肉模糊的地图。”

“愿天堂没有狗贩子,没有面包车,只有吃不完的火腿肠,和永远不会熄灭的暖炉。”

(十一)

去年冬天,大姨也走了。

临终前,她把孙子叫到床边,指着窗外的花园:“煤球和阿黄来接我了……它们尾巴摇得可欢,说大姨包的饺子,真香。”

孙子后来把花园改成了流浪动物救助站,门口挂了个牌子:

“免费领养,但请记得——

它们不是宠物,是家人。”

夜深了,救助站里的狗突然集体叫起来。孙子推门出去,看见槐树下站着两只狗的影子:一只黑得像煤球,一只黄得像稻壳。

它们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一起跑向远处。

雪地上,留下两串并排的脚印,像两行小小的省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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