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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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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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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园子遐思

知道有一方菜园子是一种奢望,就在阳台养上一盆野牵牛花,假想这阳台就是迷你菜园子。我没想到的是,让我与“菜园子”重逢的,竟是一盆病恹恹的它。

那是搬进县城楼房的第三个冬天。阳台上的牵牛花早已枯瘦,只剩几根褐色的藤,像老人手背上凸起的筋。我把花盆挪到暖气片旁,又浇了半碗温水,心里却打着“随它去吧”的算盘。谁知立春那天,晨光刚爬上窗棂,一根嫩绿的卷须就悄悄探出了土,像婴儿试探世界的手指。我蹲在地上,鼻尖几乎贴到花盆,忽然听见极轻极轻的一声“啪”——那是芽鞘裂开的声音,脆得像童年里咬开的第一颗春蚕豆。

那一刻,我眼眶发热。原来园子从未远离,它只是缩小成一方陶盆,把四季折叠进寸土之间。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去早市淘来两个泡沫箱,填上从郊外挖的腐叶土,种下一撮小葱、几埯生菜,又把女儿吃剩的草莓蒂埋进泡沫箱角落。箱子搁在阳台栏杆外侧,像两艘悬空的绿舟。楼上的李奶奶拄着拐杖路过,俯身瞅了瞅,笑得眼睛眯成缝:“丫头,你这是把咱六楼的‘空中菜园’又扩大版图啦!”她指指自家窗台——一排矿泉水瓶剪成的花盆里,辣椒已结出指肚大的青果,风一吹,叶片“哗啦啦”响,像一群穿绿裙的小姑娘在鼓掌。

入夏时,我的泡沫箱已郁郁葱葱。某个蝉声黏稠的午后,楼下忽然传来争吵。我拨开牵牛花的藤蔓往下看:物业的小张正弯腰拔掉绿化带里的几棵秋葵,种菜的刘婶拽着他袖口不撒手:“就几棵菜,碍着谁了?”小张涨红了脸:“婶子,这是公共绿地!”我望着刘婶鞋面上沾的泥,想起她去年冬天摔折了腿,女儿远在深圳,她硬是拄着拐在绿化带里开出三垄菜地,说“瞅着绿苗,心里就不慌”。

晚上,我把这事讲给爱人听。他正给草莓松土,闻言沉默片刻,忽然说:“其实当年咱们在乡下的园子,不也一半是菜一半是野花?土地知道人心。”他指了指草莓丛——女儿昨天埋下的草莓蒂已开出五瓣白花,花芯里蹲着一只极小的蚂蚁,像守着一座雪山。

立秋那天,我们收到个快递:赵老木匠的儿子寄来一包种子,附信说:“俺爹走了,临走前让把这包‘老黄瓜籽’给你们。他说,你们住楼房,肯定惦记这口。”我捧着那包灰扑扑的种子,想起二十年前那个租住的漏雨的草房,想起老房东赵木匠坐在门槛上刨木头,木屑落进泥土里,第二年竟长出几棵孱弱的向日葵。那时我总偷摘花盘,他佯装生气,胡子却抖着笑:“吃吧吃吧,种子落在地里,就是让人惦记的。”

如今我把黄瓜籽撒在阳台最大的泡沫箱里。出苗那天,女儿惊喜地大叫:“妈妈快看!它们头顶着瓜子壳就出来了,像戴小钢盔的士兵!”我蹲下来,和她一起数嫩叶上的绒毛,忽然明白:所谓园子,不过是人与土地私订的契约——你给它汗水,它还你故事;你种下记忆,它长出乡愁。

第一场雪落下时,我的“空中菜园”已收过三茬小葱、两拨生菜,草莓结过七颗酸甜的果,黄瓜藤攀着防盗网开出星星般的黄花。雪片落在枯黄的叶脉上,像给它们盖了层薄被。我隔着玻璃呵了口气,白雾中浮现出更远的画面:童年老家屋檐下冰凌滴水的声音,新婚时草房漏雨桶里叮咚的节拍,还有赵木匠刨花时木头的清香……这些记忆碎片,竟被一方阳台、几抔泥土缝合得严丝合缝。

爱人端来两杯热茶,杯口氤氲的雾气爬上窗棂。他忽然说:“你发现没?咱这阳台,东西越来越多了。”我环顾四周:牵牛花已缠绕到晾衣杆顶端,草莓匍匐在泡沫箱边缘,辣椒举着最后一盏红灯笼,连女儿用橡皮泥捏的小蘑菇都插在土里冒充“真菌共生”。忍不住笑出声:“可不是,再挤就该往天花板种了。”

雪越下越大。我伸手推开窗,几粒雪飘进来,落在黄瓜藤干枯的卷须上,瞬间化成晶莹的水珠。楼下绿化带里,不知谁用木板围了块小小的“自留地”,插着块歪歪扭扭的牌子——“刘婶的秋葵回来了”。雪覆盖了木牌边缘,却盖不住那几个笨拙的字,像大地偷偷留下的指纹。

我轻轻关上窗。屋里,暖气片的嗡鸣声、女儿背诵古诗的童音、茶杯相碰的脆响,竟与记忆中农村的鸡鸣狗吠奇妙地重叠。原来院子从来不是四方的围墙,不是几垄菜畦,而是人心里最柔软的那块地方——它允许你脆弱,也托住你漂泊;它让你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依然能听见种子破土的声音,看见雪花落在叶脉上的闪光。

就像此刻,黄瓜藤最后一个老皮饱满的黄瓜。我知道,那黄瓜里包着的是赵木匠留给我们和园子重逢的接头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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