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七月的三江平原,烈日下麦收刚过的苗眼镰刀割过的茬还是新的,在金色的麦茬和苗眼间抖动着鲜嫩的草中,偶尔还传来此起彼伏的蝈蝈的叫声。
王家屯的王大爷掺着王大娘的胳膊往屯子里走。日本鬼子的马蹄声早消失在土路的散尽的灰尘里,可空气里还从屯里飘出烧焦的麦秸味,在闷热的空气中压的人喘不过来气。
王起王大爷走进屯子,看到有的房子烧落架了,有的柴草垛还在冒着余烟。他老两口来到自家门口,看到院子的篱笆塌了半截,去年闺女亲手种的串红歪在墙根,红花落了一地,混着黑褐色的血渍,在泥里碾成紫黑的浆。王大娘的小脚刚跨过门槛,就看见趴在院心的人影——蓝布褂子撕成了条,乌黑的辫子枕在一个女人的头下,辫梢像没了头的蛇死在那里—那是她老来得女的心尖宝贝闺女丫蛋。
"丫蛋!"王大娘扑过去,手指刚搭上闺女的后背,就僵住了。那身子硬邦邦的,比冻僵的湿棉裤还硬。她哆嗦着摸向闺女的脸,指腹蹭到嘴角的血痂,突然想起今早出门前,自己往闺女口袋塞了半块馒头:"妈蒸的,饿了吃呢。"馒头还在。王大爷看见眼前的情况,翘动着几下胡子,嘴唇蠕动着,喉咙里像堵住了棉花,没有发出声音,他趔趄着扶着门框才没倒下。他想蹲下去把闺女睁着的眼睛合上,枯瘦的手伸到半空,看见闺女脖颈上掐的青紫的指印,那手突然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缩回来,"啪"地拍在自己大腿上。
"三天前..."他嗓子哑得像破锣,"她还踮着脚数院子里今年才挂果的杏树上的杏,说'爹你看,结了十七个果,跟我的年龄一样。"
杏树的枝桠上还挂着片蓝布,是闺女褂子上撕下来的。风一吹,那布片晃悠悠的,像面哭丧的小幡。王大娘把脸埋进闺女的头发里,那里还沾着点油亮——是昨天傍晚,她用梳头油给闺女抹的,菜籽油混着点野菊花的香,此刻全被血腥味盖了。
"就去村口井边打水..."王大娘的指甲抠进闺女僵硬的肩膀,"井台离咱家才五十步啊......"
王大爷突然捡起墙角的锄头,照着杏树就砸。锄头刃劈在树干上,震得他虎口发麻,树皮混着血泥掉下来,像树在淌眼泪。他想起闺女昨天还坐在这树下纳鞋底,针脚密得像天上的星,说:"等爹过生日,就有新鞋穿了"。
王大娘把闺女怀里的半块馒头掏出来时,那馒头早凉透了,还留着闺女咬过的牙印。她把馒头贴在胸口,像是怕那点余温跑了,眼泪砸在馒头皮上,洇出一个个小坑。
"张木匠家的柱子,上月被抓去修炮楼,至今没信儿。"王大爷蹲在门槛上,手掌在泥地上搓,"他娘每天都去村口老槐树下等,眼睛哭成了烂桃子。"
风从塌了的墙头钻进来,卷着隔壁的哭声。东头的二婶家昨晚遭了殃,为了护怀里的孙子,被鬼子用刺刀挑穿了胸膛,血淌了一炕。今早有人去收尸,看见二婶的手还死死攥着孙子的小棉袄,棉袄上绣的虎头被血泡得发胀。
王大娘突然想起前几日,闺女跟她说:"娘,邻村的秀儿说,抗联的女战士都认字,还会打枪。"那时候闺女眼里闪着光,手里的针线在鞋底上扎出个歪歪扭扭的"王"字。"可不是嘛。"王大爷的指关节捏得发白,"去年抗联路过,战士们在屋檐下蜷了一夜,天不亮就帮咱挑水。有个小战士教会了她写名字还给了丫蛋一块甜窝头,丫蛋舍不得吃,揣了三天,最后掰了半块给我。"他没再说下去。闺女的蓝布褂子被撕开的地方,露出胳膊上青紫的淤痕,像被谁用脚狠狠碾过。那些伤痕比任何字都清楚——这不是打仗,是披着人皮的野兽在糟塌祸害人。
王大娘把闺女散着的头发重新编起来,手指触到头皮上的肿块,突然"嗬嗬"地笑起来,笑得眼泪直流:"昨天还说,等杏熟了,摘最大的杏核弹。"
院墙外传来谁家的哭叫声和烧纸钱的味,纸灰打着旋飘进来,落在闺女的辫梢上。王大爷突然站起来,朝着鬼子离开的方向啐了口:"这群畜生,我跟你没完!"
火辣辣的日头爬到头顶了,王大爷才想起该给闺女收尸。他找了块干净的门板,想把闺女抱上去,可刚碰到她的腰,就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野兽似的嚎:"爹的新褂子......"他拍着地上的泥,枯瘦的手掌一下下砸下去,"你不是要卖鸡蛋给爹做新褂子吗?你起来啊!"泥地上很快拍出红印子,血珠从他掌心渗出来,混着土成了红泥。王大娘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别拍了,让丫蛋清静的走..."话没说完,自己先瘫在地上,胸口起伏得像口破风箱。
她想起今早闺女出门前,把半截红绳塞给她看:"娘,我学着编个平安结,给爹挂在烟袋上。"红绳是拆了自己的旧头绳,才攒了这么长,线头还留着没剪齐的毛边。
"抗联的同志说..."王大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等打跑了鬼子,办识字班,丫儿还说要去学写更多的字......"
那时候闺女眼睛亮得像星星,说"学会了就能写家书,有事就不用再托人带口信了"。可现在,那星星灭了,连带着满村人的念想,都被马蹄踩碎在泥里。
远处炮楼的方向传来几声枪响,王大娘猛地捂住王大爷的嘴。她把脸贴在闺女冰冷的脸上,声音压得像蚊子哼:"不能哭,哭了他们又回来了......"
眼泪咽进肚里,涩得像吞了把盐。王大爷看着闺女睁着的眼睛,那眼里还映着杏树的影子,他伸出手,这次没缩回来,轻轻从丫蛋的额头往下抚摸,把丫蛋的眼皮合上:"丫蛋别怕,爹给你报仇。"
发送完丫蛋,他去柴房翻出那把锈柴刀,刀身是满清时候传下来的,刃口早钝了,可在阳光下还是闪着冷光。王大娘看见他往腰里缠红绳——就是闺女没编完的那半截,绳头在他枯瘦的腰上晃悠。"你要干啥?"王大娘抓住他的胳膊,指节发白。
"抗联在西山里。"王大爷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我不会打枪,我能埋地雷,能送情报,我这条老命,换他们一颗子弹也值!"
王大娘没再拦。她把那半块馒头塞进王大爷怀里:"带上,饿了啃一口。"又把闺女头发上的菜籽油抹了点在他手背上,"闻着这味,就当丫蛋跟着你。"
三个月后的霜降,抗联游击队里有了一位很能打的老战士—王起王大爷,那些年轻的战士们还都知道,王大爷怀里总揣着截红绳。
王起埋地雷时,会把红绳在手指上绕三圈,像是有丫蛋在旁边数"一、二、三"。有次在鬼子必经的路上挖坑,冻土硬得像铁,他一镐头下去震裂了虎口,血滴在红绳上,他却咧着嘴笑:"丫蛋儿你看,爹又再打鬼子了。"
送情报要绕远路,穿过鬼子的封锁线。王大爷总挑月亮好的夜,把情报藏在烟袋杆里,红绳就缠在烟袋锅上。有回差点被巡逻的鬼子兵抓住,他滚进麦秸垛,听见红绳在怀里,烟袋硌着肋骨,突然就不怕了——闺女的声音好像在耳边:"爹,快跑。"
开春时,抗联游击队队打了场胜仗,消灭了鬼子的一个炮楼。王大爷跟着去清理战场,在炮楼的墙缝里,他看见了一串枯萎了的串红,花瓣早成了褐色,却还保持着绽放的样子。他把串红拿下来,跟红绳缠在一起。
王大娘隔段时间会托人给王大爷捎东西,有时是双纳好的鞋底,有时是很缺的咸盐。捎信的人说,王大娘在村口栽了棵新杏树,说是丫蛋托梦要的。
那年秋天,王大爷跟着抗联游击队回村休整。他先跑到闺女的坟前,把红绳解下来,放在坟头的石头上。红绳被他揣了大半年,磨得发亮,包浆里还能看见当初的血印子。
"丫蛋。"他蹲在坟前,像跟闺女拉家常:"抗联的战友教我会写了三个字,是你的名字。"他用手指在地上划着:王丫蛋。"等赶走鬼子,爹就去识字班,学写更多的字,给你写信,写满一整张纸。"
风从坟后吹过,仿佛带来新栽的杏树的清香。王大爷摸出那串枯萎的串红,插在坟头的土里,突然看见远处王大娘正站在杏树下朝他挥手。
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当年闺女还在时,一家三口在院里晒麦子的模样。红绳在坟头的已经很久做的高粱杆梁上,被风吹得飘起来。王大爷轻声说:“打走了鬼子,爹知道丫蛋在那边也会安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