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孟祥海的头像

孟祥海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8/07
分享

我愿有颗玻璃心

昨夜,城市像一条被拉长的霓虹灯管,电流忽明忽暗。我站在天桥中央,看车灯汇成一条滚烫的河在流淌。风把尾气、烤鱿鱼、啤酒与夜来香的味道一并推到我脸上,像一记不轻不重的耳光。那一刻,我忽然羡慕起路边橱窗里一排排玻璃杯——它们空空如也,却亮得毫不心虚。如果可以,我愿有颗玻璃心,虽和玻璃有缘,但与玻璃无关:不藏污,不纳垢,连裂痕都透明,别样的透明。

我知道玻璃在成为玻璃之前,只是河滩上一捧最普通的砂。它被流水推来搡去,被蚌壳磨、被浪头摔,直到把所有棱角磨成温顺的粉末,才被高温熔成黏稠的浆,又在骤冷中凝固成新的自己。

我想起母亲。她年轻时在玻璃厂做质检,每天要在两千度的炉火旁,用一枚钢针轻敲每只玻璃瓶的腰。声音清脆,才能出厂;若闷哑,便当场摔碎。她总说:“裂缝听不见,却迟早会炸。”那时我不懂,只看见她手指缝里嵌着细小的玻璃屑,像撒了一把碎星。多年后,我在异乡失恋,电话里对她哭到凌晨。她沉默良久,说:“别怕碎,玻璃碎过,总会找到不碎的玻璃。”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心硬,是在地铁上。早高峰像罐头生产线,人被塞得密不透风。一位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我面前晃啊晃。我低头刷手机,假装没看见。耳机里播着《玻璃心》——“恨不能把自己变成透明,好让你看见我有多疼”。屏幕反光里,我看见自己的脸:冷漠、疲惫、还有一点点得逞的侥幸。老太太在下一站下去了,我的良心却像被踩过的葡萄,一路淌着酸水。我开始怀念小时候,那时我的心像刚吹好的糖玻璃,薄得能映出云影。邻居家的小狗死了,我哭到打嗝;同桌的橡皮丢了,我把自己的掰成两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学会用“算了”“没关系”把心痛包上一层塑料膜?

为了找回落失的柔软,我去拜访一位久违的吹玻璃匠。他的作坊藏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门口堆着七彩玻璃渣,像打翻的糖果。老师傅姓邓,六十多岁,手臂上蜿蜒着一道烫伤的疤,两腮因为吹玻璃,已经松弛的下垂了。他让我挑一块碎玻璃,放在喷枪上烤。“玻璃怕急火,得慢慢转,让它全身都吃到温度。”邓师傅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却意外地温柔。我看见那块灰扑扑的碎片渐渐泛起橘红,像一颗被重新点燃的心脏。“然后呢?”“然后,”他把火枪调小,“让它自己决定形状。”玻璃在火焰里微微颤抖,像要哭,又像要笑。我忽然明白:脆弱不是缺陷,而是诚实;裂缝不是终点,而是光的入口。

回到自己的小屋,我把窗帘全部拉开,让八月滚烫的阳光灌进来。地板上躺着一只摔碎的玻璃杯,是我上周发脾气时砸的。我蹲下去,一片片捡起来,用胶水粘成歪歪扭扭的“心”形。裂缝里嵌着金色的阳光,像一张被重新拼好的地图。

我把它挂在窗前,风一吹,就叮当作响。有室友笑我:“破杯子当宝贝。”我说:“它现在是我老师。”

我开始练习“玻璃心”的日常:地铁上,给抱孩子的妈妈让座,不再假装看窗外;对快递小哥说“谢谢”,并递上一瓶冰镇酸梅汤;在深夜的路边摊,听醉酒的大叔讲他破产的火锅店,听到眼眶发热;把前任的合照从加密相册里移出来,放进一个名叫“曾经”的文件夹,不再每次深夜点开又愤怒地关掉。每一次微小的震动,都让心脏多一条细小的裂缝,也多一点透光的可能。

八月十五日,公司组织去盲人学校做志愿者,我分到的小女孩叫安安,七岁,先天性白内障。她问我:“姐姐,透明是什么颜色?”我愣住。透明有颜色吗?安安把小手按在我的眼皮上:“妈妈说,透明就是你闭上眼也能看见的光。”那天下午,我牵着安安的手,走过操场。阳光穿过梧桐,在她脸上洒下晃动的碎金。她忽然停下,用额头抵着我的胸口:“姐姐,你的心在唱歌。”我蹲下来,抱住她瘦小的身体,泪腺像被针尖刺破。那一刻,我确信:我的心正在变成玻璃,薄、脆、却亮得通透。

玻璃心最怕什么?怕骤冷骤热,怕恶意敲击,怕自以为是的“我都是为你好”。

它最不怕的,却是承认自己的怕。我开始在朋友圈记录“玻璃心”日记:

“今天又被甲方骂了,想哭,但忍住了。原来忍住不哭,比哭出来更疼。”

“下班路上看见一只被车撞的猫,蹲在马路中间哭到交警来。回家用纸箱给它做了个小棺材,埋在小区的银杏树下。它现在应该不疼了。”

“妈妈寄来一箱玻璃瓶酸奶,每一瓶都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她说:‘玻璃要互相保护。’”有人留言:“矫情。”我回:“是的,我在练习矫情,像练习呼吸。”

九月,台风过境。狂风把阳台的仙人掌连根拔起,玻璃心也被吹得东倒西歪。夜里两点,整栋楼停电,我点着蜡烛,听窗框吱呀作响。忽然想起邓师傅的话:“玻璃最韧的,不是完整时,而是碎裂后。”

我打开手机备忘录,写下:“如果明天台风把我吹碎,请把我扫起来,装进一只透明瓶子里。标签写:‘此人曾努力保持透明’。”写完,自己笑出声。笑声撞到墙壁,弹回来,像一群扑棱棱的白鸽。

台风过后,城市被洗得发亮。我去给安安送一台旧收音机。她摸索着旋钮,忽然说:“姐姐,你的声音比以前轻了。”“轻?”“像玻璃被阳光晒暖,不那么尖了。”

我摸摸她的头发,心想:原来声音也会透光。

十月,我辞职了。理由是“心脏需要晒太阳”。老板以为我疯了,在离职证明上写“个人原因”。我笑笑,没解释。我把出租屋的墙刷成淡青色,像被稀释过的海水。窗台上,玻璃瓶排成一列:有的插野菊,有的装石头,有的空着,只为让风经过。邓师傅寄来一只小小的玻璃苹果,底座刻着:“给敢碎的人。”我把它放在床头,每天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

十一月,我开始学手语。第一堂课,老师教“心”:右手食指指向胸口,然后翻掌,像打开一扇窗。我做得笨拙,指尖戳到自己。老师打手语:“疼吗?”我点头。她笑:“疼就对了,证明它还在。”

十二月,下了第一场雪。我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去找安安。她递给我一张画,用盲文纸贴的,一颗颗凸点拼成歪歪扭扭的“心”。“这是姐姐的心,”她指着最亮的那颗,“我给它留了一扇窗。”我把画贴在胸口,隔着羽绒服也能感到那些小点发烫。

跨年夜,我回到玻璃厂旧址。厂房已拆,只剩半截烟囱,像一截被掐灭的蜡烛。我在瓦砾堆里找到一块碎玻璃,边缘锋利,中间却凝着一道彩虹。我把它带回家,放在窗台。午夜零点,满城烟花,玻璃碎片映出万花筒似的光斑。我对它说:“新年快乐。”它没回答,只是安静地亮着。

春天来时,我收到一封信。信纸是盲文,安安用凸点告诉我:“姐姐,我要去做手术了。妈妈说,如果成功,我就能看见透明。”信的末尾,她画了一个笑脸,用胶水粘了一颗真正的玻璃珠——是她从收音机旋钮上拆下来的。我把那颗珠子穿成项链,挂在脖子上。珠子贴着锁骨,凉丝丝的,像一粒未化的雪。

手术那天,我在土地庙门口站了三个小时。不祈祷,只是站着。风把经幡吹得猎猎作响,我把项链攥在手心,想象安安睁开眼的第一束光。傍晚,安安妈妈发来短信:“成功了,她第一句话是:‘姐姐的心比玻璃还亮。’”我蹲在路边,哭得像个漏水的龙头。

夏天再次到来时,我在街口摆了个小摊。招牌是邓师傅写的:“碎玻璃回收站——以光换光。”我用回收的玻璃瓶做成风铃、烛台、微型温室,换人们的故事。有人用失恋日记换走一盏蓝玻璃灯;有人用爷爷的老花镜换走一只多肉花盆;一个小男孩用三颗乳牙换走一串风铃,他说:“我要把风挂在窗前。”我把这些故事写进新的“玻璃心”日记,贴在小摊旁的帆布上。裂缝越来越多,光也越来越亮。

八月七日,我的生日。安安寄来一张照片:她站在黄浦江边,手里举着那颗玻璃珠,夕阳穿过珠子,在她脸上投下一道小小的彩虹。照片背面写着:“姐姐,透明是彩虹的底色。”我把照片贴在摊位最显眼的位置。收摊时,一个小女孩指着它问:“阿姨,为什么玻璃会发光?”我蹲下来,学安安当年的动作,把她的手放在我胸口:“因为它让光进来,也让光出去。”

夜深了,我数着摊前的一排玻璃瓶。它们有的盛过蜂蜜,有的装过眼泪,此刻都空着,却盛满月光。我忽然明白:所谓玻璃心,从来不是易碎的代名词,而是一种选择——选择把最柔软的地方暴露给世界,选择让每一次疼痛都留下光的通道,选择在众人皆戴盔披甲时,依然捧着一颗滚烫的、颤抖的、亮得不像话的心,说:“看,这就是我。”

我愿有颗玻璃心。愿它在人声鼎沸时,仍能听见一根针落地的清脆;

愿它在谎言横行时,仍敢对每一句真话热泪盈眶;愿它在被践踏时,碎成无数小镜子,照见施暴者的怯懦;愿它在被拥抱时,融化成流动的光,渗入另一个同样颤抖的胸膛。如果终有一天,它必须碎裂,请让它碎得漂亮——像烟花,像银河,像黎明前第一颗坠落的星。然后,请把我扫起来,撒向最早醒来的一朵向日葵。

那里,阳光正好,风也温柔。而我,将继续透明地跳动,在每一道裂缝里,为你留一扇窗。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