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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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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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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忏悔

夜深了,像一块湿布盖在口鼻,闷得自己透不过气。我翻来覆去,被褥的褶皱在脚踝上勒出一道道浅浅的痕,比绳子还细,却比绳子更疼。窗外没有月亮,风从老槐树梢头爬下来,一下一下抠着窗棂,像是要把我抠醒。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远处有人敲一面破鼓,鼓面裂了,却还要敲。

我原本在恨。恨下午会上那个把报表偷偷改了一行的同事;恨楼上装修的孩子,电钻声像钉子一样钉进脑壳;恨母亲傍晚发来的语音,仍是那句“你也老大不小了,有些事为什么还不懂”。我把这些恨在心里排成队,让它们挨个踢我的肋骨。我越恨,它们越得意,脚步声越响。我想,今夜又要像往常那样,被它们押着在黑暗里游行,没有了睡意吧。

可忽然,像有一根极细的针,从记忆的布匹里挑出一根线头——那线头是我自己。我看见了十二岁的自己。教室后排,同桌林浩的铅笔盒被摔在地上,弹簧圆珠笔和橡皮滚了一地。我蹲下去捡,却先捡起了他卷子右上角那张好看的漫画贴纸。我把它悄悄握进自己的掌心,指尖沾了胶水,黏糊糊的。林浩急得眼圈发红,我装作若无其事,还跟着大家一起指责那个“偷东西的人”。那天放学路上,我把贴纸贴在作业本最后一页,一路上心跳得比此刻还响。贴纸在路灯下发亮,像一面嘲笑我的小镜子。

我看见二十三岁的自己。大学宿舍熄灯后,我对下铺的阿远说:“你爸就是个小科员,难怪你普通话都说不利索。”笑声挤在蚊帐里,像一群蝙蝠扑棱棱乱撞。阿远没回嘴,只把脸转向墙壁。第二天他请假回家,说是母亲病了。后来他转系,我们再没说过话。毕业照上,他站在最边缘,笑得像把钝刀划开的口子。我把照片塞进抽屉最底层,仿佛这样就能把那句话也塞进去。

我看见三十五岁的自己。父亲在病房里咳得像一只破风箱,我却因为一个新项目,把探病时间一拖再拖。最后那天,母亲打电话说:“你爸刚问,你是不是加班太忙。”我赶到时,氧气机的嗡鸣声正把病房拖向一个巨大的空洞。父亲的手背青紫,像冻坏的柿子,我碰了碰,他指尖动了动,没睁开眼。后来母亲递给我一只磨得发亮的核桃,说是父亲每天攥在手里,等我来了要教我“怎么盘才不裂”。我把核桃放进口袋,却再没拿出来。它现在应该还在旧风衣的夹层里,和一张未报销的出租车票躺在一起。

这些小事,像被雨水泡发的旧信纸,字迹晕开,却更清晰地浮上来。它们排成队,不再踢我,只是安静地看着我。我看见自己一路走一路掉东西:掉诚实,掉善意,掉耐心,掉眼泪,丢了良心,丢了自责,丢了反省。我把它们踩在脚下,还嫌它们硌脚。

今夜它们回来了,带着潮湿的泥土味。我伸手想擦,却摸到一手冰凉。原来我才是那个使绊子的小人,用尖刻的话、用冷漠的背、用迟到的脚步,把别人绊倒,也把自己绊倒。我憎恨的那些“不如意”,不过是自己种出的荆棘,回头扎了自己的脚背。

我蜷起膝盖,把额头抵在膝盖上,像抵着一面忏悔的墙。我对十二岁的林浩说对不起,我把那张贴纸夹进日记,纸页已经发黄,胶水印像一道疤;我对阿远说对不起,那句嘲笑像一粒沙子,在他心里磨了十几年,或许还在磨;我对父亲说对不起,核桃在我口袋里咯得生疼,我却没能在它还温暖的时候,握一握他的手。还有很多,一定还有,我的错,我的无知,羡慕、嫉妒、恨,我给别人的伤害。

窗外风停了,老槐树的影子安静得像一幅水墨。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慢慢缓下来,鼓面不再裂,鼓槌也放轻了。我知道,明天醒来,报表的错误仍需我去核对,电钻还会响,母亲的语音还会再来。但此刻,我先原谅了那个曾经躲在小人面具后面的自己——因为只有原谅了他,我才有力气去修补那些被我不小心撕开的裂缝。

我合上眼,黑暗不再像湿布,而像一条旧毯子,带着樟脑丸和阳光的味道。我把毯子拉到下巴,轻声说:“对不起。我错了。请让我明天,重新做一个不让自己失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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