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礼风波

（一）

青山村的夏夜，总是先从稻田的蛙声里冒出头来，再顺着溪水爬满整条山沟。张大强踩着最后一抹晚霞，手里攥着一只用狗尾巴草编的小戒指，一路狂奔到李小花家。

李小花正蹲在灶房门口择空心菜，听见脚步声抬头，菜叶上还沾着水珠，衬得她一双眼睛也亮晶晶的。“小花！”张大强喘得像刚犁完三亩地的老黄牛，“嫁给我吧！”他把草戒指递过去，草茎毛茸茸的，蹭得李小花掌心发痒。“大强哥，你傻不傻？”李小花噗嗤笑出声，耳根却红得像灶膛里的炭，“哪有用草戒指求婚的？”“草戒指怎么了？我张大强娶媳妇，先套住人，再套住心！”李小花抿着嘴，把戒指戴到无名指上——草茎太短，只能挂在第二个指节。她轻轻点头，声音像蚊子哼：“那……那我等你。”

张老汉蹲在自家门槛上，“吧嗒”着旱烟，听见儿子在隔壁院墙外那声“小花答应了”，笑得烟灰抖落一地。

（二）

可喜讯传得快，愁云来得更快。第二天一早，李小花的父亲李老根就背着手踱进了张家院子。李老根在村里当了一辈子会计，算盘珠子拨得“啪、啪”响，连走路都像在算账。

“张老哥。”李老根开门见山：“是咱两家孩子的事，按咱青山村的规矩，彩礼十八万八，一分不能少。”

张老汉的旱烟“啪嗒”掉在地上。十八万八，够买两头牛、翻修三回屋顶，还能给张大强在镇上首付一套小两居。

“老根兄弟，我家情况你知道……”张老汉搓着手，掌心全是老茧，“大强他娘走得早，就剩我这一把老骨头……”李老根叹了口气：“我也不是不讲理，可小花她舅妈上个月嫁闺女，男方给了二十万。我要是少了，亲戚们不得戳脊梁骨啊！”

张大强蹲在墙角，拳头攥得咯吱响。他知道李老根不是坏人，只是太好面子。

（三）

当了一辈子的媒婆子王大娘是村里的“情报站”，谁家母鸡多下了一个蛋都逃不过她的耳朵。听说彩礼谈崩了，她拎着一篮鸡蛋就冲到了李家。

一见面就是“老根！你这是卖闺女还是嫁闺女？”王大娘把鸡蛋往桌上一墩，“大强那孩子，三岁就能背小花过水沟，八岁替你家拉犁，十六岁打工供小花读中专。这样的女婿，打着灯笼都难找！”

李老根的老婆刘翠花在围裙上擦手：“她王大娘，话不能这么说，彩礼是规矩……”“规矩？我嫁闺女那会儿，就收了男方家两袋红薯，现在不也挺好？”王大娘指着门外，“你再看看张大强，昨天连夜去镇上卖血，就为了凑钱！”李老根脸色一变：“卖血？”“可不是！那孩子抽了400cc，回来脸白得跟纸似的。”王大娘一拍大腿，“你们要是逼出人命，良心能安？”

（四）

张大强确实去了城里，但没卖血。他跟工头老赵撒谎说自己二十六（实际才二十三），混进了建筑工地。

白天扛钢筋，晚上在工棚里啃冷馒头，手机屏碎了都舍不得换。第六天，楼体突然塌方。张大强为了拉工友一把，被预制板砸伤了右腿。工头老赵吓得连夜跑路，还是工友们凑钱把他送进了医院。

消息传回青山村，李小花正在地里薅草，听见“张大强截肢”的消息，当场晕倒在田埂上。李小花醒来时，已经躺在县医院的走廊里。消毒水味呛得她直掉眼泪，她拽着护士的袖子问：“张大强呢？他腿还在不在？”护士被问懵了：“在啊，就是骨裂了，打钢板了。”

李小花冲进病房，看见张大强右腿打着石膏，正龇牙咧嘴地数天花板裂缝。

“大强哥！”李小花扑过去，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袖子，“我不要彩礼了！我只要你！”

张大强用没打点滴的手揉她头发：“傻丫头，我攒了六万八，还差十二万……”

“我说了不要！”李小花突然提高嗓门，病房里的病人都探头看热闹，“我爸要是再逼你，我就……我就跟你私奔！”

(五)

李老根两口子赶到医院时，李小花正和张老汉分一碗小米粥。“小花！你疯了？”刘翠花拽着女儿胳膊，“彩礼是给你弟弟娶媳妇用的！”

原来，李小花有个游手好闲的弟弟李小宝，最近谈了个对象，对方张口就要十五万彩礼。李小花甩开母亲的手：“小宝娶媳妇，凭什么卖我的幸福？”李老根黑着脸：“你嫁得风光，弟弟才能抬得起头！”“那我呢？”李小花声音发抖，“我就该为弟弟的虚荣买单？”

张老汉突然站起来，把粥碗重重一放：“老根，我年轻时救过你爹的命，你爹说过‘张家有事，李家绝不含糊’。现在，你要把我儿子逼死才甘心？”

（六）

张大强的腿还没好，律师先找上了门。原来，工地事故被认定为安全责任事故，张大强获赔二十万。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把银行卡拍到李老根面前：“叔，十八万八，一分不少。这里头有我的血、我的骨头，您要是拿，就当是我欠您的一条腿；您要是不拿，我就欠您一辈子孝顺。”话音一落，他当着李家老两口的面，把拐杖“哐”地撂到桌边，自己扶着墙单膝跪了下去——石膏打在地面，发出闷响。这一跪，疼得他额头瞬间冒汗，却疼得李老根心里打颤：再硬的算盘珠子，也拨不出“拿人家一条腿”的账。

李老根盯着那张卡，像盯着一块烧红的炭。李老根沉默半晌，刚想开口，张大强又补了一句：“叔，您要真疼小花，就让我用后半辈子给您二老养老送终。十八万八，我分十年按月‘还’，可我不是还给您的面子，是还您把闺女养大成人的恩情。”

他把“彩礼”说成“报恩”，既给了李老根台阶，又保住了对方“家长权威”的脸面。李老根听完，长叹一声，把银行卡推了回去：“养老送终这句话，我记下了。”刘翠花也哭了：“大强，这钱……阿姨不能要。你腿都成了这样……”李小花把卡塞回张大强兜里：“我爸要是收了，我就和我爹断绝关系！”

（七）

王大娘发动全村开了个“大强小花婚事诸葛亮会”。有人说：“干脆让小花和大强旅行结婚，省得折腾。”卖豆腐的老孙头提议：“把十八万八折成酒席，全村吃三天！”最后，村支书清了嗓门，拿出比曹有道还曹有道的情调拍板：“啊，关于彩礼这事啊，啊，我看啊，《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涉彩礼纠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啊，第二条已经明令禁止禁止借婚姻索取财物。以彩礼为名行索财之实的，法院应支持返还，我看啊彩礼这事就不要往枪口上撞啊，，啊，但婚礼得办！村里出场地，各家各户凑份子，热闹又省钱！”李老根蹲在墙角抽烟，烟灰落了一地。他突然站起来：“我李老根嫁闺女，不收彩礼！但有一个条件——”众人屏息，等着他卖的哪份关子。“让张大强当我干儿子，将来给我养老送终！”人们私下嘀咕：“当了姑爷，不就是半拉儿吗。”姑爷不比干儿子还强？”“他这是要面子自找台阶下呢。”

（八）

李小花连夜绣了十双鞋垫，针脚细密得像她的心思。张老汉把养了五年的大肥猪杀了，五花肉切成拳头大的块，红烧了三大锅。王大娘带着妇女们剪喜字，红纸屑飘得满院子都是。

李小宝突然从外面回来，拎了两瓶茅台：“姐，我……我把对象吹了。她嫌咱家没彩礼，我嫌她没良心。”李小花笑着锤他肩膀：“臭小子，等你姐婚礼结束，给你介绍个更好的！”

婚礼这天，青山村比过年还热闹。李小花穿着王大娘压箱底的嫁衣——那是一件绣着并蒂莲的旗袍，听说还是王大娘母亲当年的嫁妆。张大强拄着拐杖，他不用人扶，一步一步走到新娘面前。“小花，我腿好了，但心更好。”他单膝跪地，掏出那只狗尾巴草编的戒指，“十年、二十年，我都能背你过河。”李小花笑着流泪，把戒指戴到无名指——这次，草茎刚好够长。

李老根在台下抹眼泪，突然喊了一嗓子：“张大强！你以后敢欺负我闺女，我打断你另一条腿！”众人哄笑。

酒席上，王大娘端着酒盅满场飞：“今天不收礼！谁给红包，我跟谁急！”

老孙头的豆腐宴最受欢迎，麻婆豆腐、鲫鱼豆腐汤、脆皮豆腐圆子……吃得村里娃娃们直打饱嗝。

李小花和张大强挨桌敬酒，走到李小宝面前时，弟弟突然塞给她一张银行卡：“姐，这是我打工攒的，五万块，给你当嫁妆。”李小花一愣，随即笑着锤他：“臭小子，长大了！”

夜深了，宾客散尽。新房里，张大强把那只狗尾巴草戒指泡在清水里，郑重地摆在窗台。“留着？”李小花问。“嗯。”张大强挠头，“等咱们金婚，再拿它求婚一次。”

窗外，月光洒在青山村的稻田上，蛙声一片。

而更远的地方，城市里的霓虹灯依旧闪烁，像另一个世界。但在这个小山村里，爱情终于战胜了彩礼，也战胜了那些关于“面子”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