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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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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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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一只蛐蛐

夜是慢慢沉下来的。先是瓦脊上的晚霞被炊烟一点点剪碎,继而老槐树的叶子把最后一缕霞光藏进叶脉深处。村口那条土路便显出它本来的颜色——像一匹被岁月反复揉搓的粗布,灰白、柔软,带着牛蹄印与鸡脚印的暗纹。我踩着它走,鞋底与泥土摩擦,发出极轻的“嚓——嚓——”声,像在替谁翻动一册受潮的线装书。

忽而,一声蛐蛐短促清亮像一粒火星蹦出暗处,把整条土路都烫出一个洞。我站住,侧耳倾听。第二声、第三声……它们此起彼伏,却又互不干扰,仿佛夜色里有一支看不见的乐队,每只蛐蛐各守一个音节,是一首歌曲。就是这声音,一下子把我领回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我十岁。十岁的夜晚没有电视,没有网络,只有满院子的月光和一只陶罐。祖父把陶罐埋在杏树底下,罐口与地面齐平。他说:“等蛐蛐自己跳进去,那就是咱家的‘更夫’了。”我问:“为什么?”祖父吐出一口旱烟,笑纹像裂开的核桃壳:“庄稼人听虫声,能听出时辰哩。”我信以为真,天天趴在地上守着。祖父提醒我:“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你总在跟前它怎么敢出来呢。” 于是,我就离远了,心急火燎的期待着。 第三天傍晚,果真有一只蛐蛐落网。它通体油亮,翅鞘上两道金线,像被秋阳镶了边。我欢天喜地把它捧给祖父,祖父却摇头:“这只是一只‘过路客’,要听真正的乡愁,得等‘守灶蛐蛐’。”“守灶蛐蛐”是什么?祖父不肯说,只把食指竖在唇前:“听——”那时灶膛里的柴火正旺,松木噼啪作响。就在这“噼啪”声里,我隐约听见另一种低低的颤音,像一根滚烫的针,从灶门口阴暗的角落里一直穿到屋脊。祖父眯眼:“它把家安在烟囱缝里,白天烤火,晚上唱歌,唱的才是老调子。”

后来我真的听见了“老调子”。夏夜,祖父搬出竹榻,摇蒲扇,讲《三国》。讲到“秋风五丈原”的时候,他忽然停住,用蒲扇柄指了指灶台:“听——”一声蛐蛐从灶膛深处爬了上来,拖着长长的颤音,像谁在黑布里撕一缕柔丝。祖父说:“这叫‘哭五更’,跟戏台上的锣鼓点一模一样。”我屏息,果然听出里头有板有眼:一更天,二更天……五更一过,鸡鸣破晓,那声音便戛然而止,像戏终人散。

那一刻,我第一次明白:蛐蛐不是虫,是时间的留声机。

再后来,我离开村子了。火车穿过隧道,蛐蛐声被钢轨碾得粉碎。城市夜里也有虫鸣,但那是路灯下的纺织娘,是空调外机上的蝈蝈,它们的声音带着塑料味,像批量生产的磁带。

我以为自己忘了。直到今夜——直到我踩着这条被月光泡软的土路,直到那一声“唧——唧”划破黑暗。我循声走去,脚步比记忆还轻。老槐树还在,只是树干腐烂空了半边,像被谁掏走了一颗心。杏树却没了,原地竖起一根水泥电线杆,上面缠着零乱的网线。祖父的竹榻斜靠在屋檐下,竹篾发黄,断了两根,像老人掉光的牙。

蛐蛐声忽然停了。我蹲下身,用手机光照向草丛——没有陶罐,没有金线,只有一只灰褐色的蛐蛐,缩在瓦砾缝里,须子微微发抖。它的翅膀残了一角,像和谁决斗留下的伤疤。我伸手去撩拨它,它镇定的一动不动;我一缩手,它才叫。

一声,两声,短促而迟疑,像久别重逢的故人,想开口,又怕唐突。

我索性坐下,把后背交给老墙。墙皮剥落处,露出当年的“身高线”——我用灶灰画的,一道比一道高,最顶端写着“1998.8.7”。祖父在旁边添了一行小字:“草蛐蛐,大如指,声震瓦。”我摩挲那些凹凸的笔画,指尖沾了灰,也沾了时光。

蟋蟀忽然放大声音,一口气唱了十几声,像在补回所有错过的夜晚。我闭上眼睛,仿佛又听见祖父的蒲扇在摇、祖母的纺车在“吱呀”的响、母亲在搓衣板上洗衣服的声音、父亲的气管炎的咳嗽声……它们全被这小小的虫声串起来,织成一张网,把我的情绪牢牢的罩住。

不知过了多久,风转了向。月亮西斜,露水爬满草叶。蟋蟀声渐渐稀疏,却更悠长,像一根线,把夜越缝越密。我起身,拍去衣襟上的土,忽然想起祖父临终前的话:“人这辈子,就是一只蛐蛐。穷也好,富也罢,都得找个缝儿,把日子唱出来。”那个时候我不懂,这时候想起这句话,却禁不住的泪湿眼眶。

我原路返回。路过废弃的打谷场,石碾上蹲着一只猫,眼睛绿莹莹的。它“喵”了一声,尾音上扬,像在给蛐蛐们和声。远处,谁家新盖的楼房亮着灯,铝合金框的窗户,遮着落地窗帘,一天的生活落幕了。

我停下脚步,对着夜色轻声说:“就是这声音,带我回家。”村口的老槐树下,不知何时立了块新石碑,上面刻着“乡村振兴示范区”。我凑近听见碑座四周的草丛里,蛐蛐声此起彼伏。我笑了。它们才不管什么示范区,它们只管在砖缝里、瓦砾下、烟囱中,一代又一代,唱着同样的调子,唱着一种轮回。这调子,祖父听过,父亲听过,我听过;将来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不知道肯不肯再来这里,会不会蹲下来,会不会去倾听蛐蛐的歌唱,就不知道了。

我蹲下身,学着祖父的样子,把食指竖在唇前:“听——”风停了,星子落了,世界缩成一只蟋蟀的胸腔。它唱:“唧——”我答:“欸——”

月光像一条银线,把我和它缝在一起。我知道,从今往后,无论走到哪里,只要听见这声音,我就会想起这条灰白的土路,想起灶膛里的柴火,想起祖父的竹榻,想起枣树下的陶罐。想起那只蛐蛐——就是那一只蛐蛐,用一声短促的颤音,替整个村庄,用一缕乡思、乡愁,拴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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