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霜降那日,大屯古城遗址外的风像一把钝刀,贴着脖颈来回刮。我踩着枯草,踽踽独行。卸任已满三月,门庭由车水马龙到蛛丝结网,仿佛只隔了一场夜雨。人走茶凉,原是世间最迅疾的降温,连叹息都来不及在杯口结成白雾。
我原是县博物馆的副科级小小馆长,因性情随和,被人唤作“大哥”。那时节,求字画的、走鉴定的、托门路的,日日把门槛踏得凹下去三分。我亦自矜:能帮则帮,举手之劳,何妨结个善缘?谁知卸任文书墨迹未干,“大哥”便成“老某”,连昔日最殷勤的小李,也在电梯里假装低头刷手机。世态炎凉,比秋更深。
心态坦然,随遇而安。这日,出城二三里,有古城遗址,旧传为金代军营,后世屡经兵火,荒成狐兔之窟。断墙纵横,寒烟笼罩。我本无目的,只是心里孤寂,任脚步把我带来此处。
低洼处积着一泓死水,浮着碎瓦。瓦上苔厚如毡,踩上去“噗嗤”一声,像踩破了岁月的外壳。转过一堵半塌的影壁,忽见一排排旧砖横陈于地。它们原本的红漆被苔藓啃噬得斑驳,棱角磨秃,像一群被拔掉牙齿的老兵,仍固执地排着残缺的方阵。我蹲下身,指尖抚过砖面。砖心微凉,凉意顺着指尖爬进血脉,竟与我心里的荒寒接通。
闭上眼,我仿佛看见千年前的火。那是乌尔古力山山脚的土窑,土取松花江畔黑土之黏,水汲卧虎泉河之夜露。窑口张如饕餮,火舌舔天。赤泥在烈焰里翻滚,像被剜出的脏腑重新回炉。匠人赤膊,汗与灰搅成铠甲,以掌为尺,以目为矩,把混沌的泥团捏成四四方方的小块。四角方正像大地,中心空圆像太阳——天圆地方的宇宙,被悄悄塞进一块砖的胸膛。
出窑时,红得像刚出炉的落日。敲之,声清越如磬;掷地,铿锵若金石。它们被骡车运往古都,嵌进协领的高台、贵人的朱户。彼时,它们托着雕梁,顶着飞檐,听箜篌彻夜,看酒光如沸。谁不说它们是天地的骨骼?
后来,王朝覆灭,像风卷残席。仿佛无愁曲尚未散尽,敌人的铁骑已踏碎铜镜。这里成了灰堆,画楼塌成荒丘。大火三日不绝,木构的繁华化作飞灰,唯有砖石倔强,从废墟里探出焦黑的脸。它们被遗弃,被泥土掩埋,被野草穿膛。青苔为衣,蛛网为帐,狐狸在断墙下产崽,磷火在空沟里跳荡。昔日承千钧之重的脊梁,如今被孩童掰碎打水漂;昔日映美人眉目的红粉,如今被雨水沤成黑泥。
我在废园坐到月亮升起。月亮像一块冷玉,悬在断墙缺处。砖石躺在地上,像铁一样硬,像哑巴一样沉默。我忽而觉得它们是我的同袍——不,是我的镜子。
我何尝不是一块砖?在位时,被人砌进权力的墙,抹了红漆,刷了金粉,自以为顶天立地;失势后,便被撬下来,嫌碍眼,便一脚踢进草丛。人情似水泥,未干时柔软可塑,干透了便硬如铁石,再想抠下一块,非得敲得粉碎不可。我摸出随身带的扁壶,抿一口浊酒。酒液滑过喉咙,像一把小锉刀,把堵在胸口的块垒慢慢锉成粉末。忽闻草丛簌簌,一只瘦狐探出脑袋,眼珠子映着月光,像两粒滚动的银币。我对它举壶致意:“老兄,你也失了窝?”狐不语,转身没入黑暗。
酒意微醺,我竟听见砖石开口。它们说:“你莫替我们哭。烈火、巨厦、崩塌、埋没,不过是轮回的四季。烧成时,我们记得火;承重时,我们记得天;碎裂时,我们记得风。一截泥胎,能历三灾九劫,已是造化。你哭,是因你只看见‘被抛弃’,没看见‘被成全’。”我问:“如何成全?”它们答:“人以为砖只能做墙,却不知墙倒了,砖仍是砖。千百年后,或许有农夫把我们捡去铺猪圈,有书生捡去压宣纸,有孩子捡去在河面上打出一串水漂……我们不再是‘那一堵墙’,却仍是‘那一块砖’。形体可改,骨气难移。你今日零落,焉知不是另一场成全?”我默然。
又一天,东方既白,薄雾生凉。几个少年背着书包穿园而过,见砖石便踢。一块残砖被踢到我跟前,断面上露出细密的孔洞,像老人手背凸起的青筋。我拾起它,用衣袖擦去泥污,递还给最小的孩子:“拿去,回家垫桌脚,稳当。”孩子歪头看我:“爷爷,这破砖有啥用?”我笑:“它现在垫桌脚,将来或许垫人心。”
孩子不懂,蹦跳着走了。晨光照在他们背上,像给每一根汗毛镀了金边。
我抱着那块砖回城。路上,遇见昔日同事老周。他提着菜篮,篮里豆腐滴水。对视片刻,他先开口:“老……咳,老兄,早啊。”我点头:“早。”他瞥见我怀里的砖,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说“捡破烂啦?”终究没出口,只讪笑两声擦肩而过。
我低头看砖,砖亦看我。它说:“你瞧,连一句‘大哥’都捡不回来,可你捡回了我。”
我把砖带回去,置于案头。先用清水泡三日,刷去苔痕;再以细砂纸轻磨,露出赤红底色;最后涂一层桐油,阴干。砖色遂如晚霞复燃,沉静而温润。我在它上面压一方宣纸,写《砖铭》:“火里来,土里去;方时为栋,碎时为禅。盛衰由我,毁誉由人。持此一心,可敌百年。”写罢,焚香静坐。窗外黄叶旋落,每一片都像一只告别的手,轻轻抚过玻璃。
冬至那天,博物馆新馆长上任,聘我为顾问,邀我去讲“大屯都城青砖鉴赏”。我就携带那块砖一起去了。
展厅灯火通明,玻璃柜里的残砖被射灯照得纤毫毕现。我指着它们,对二十来个实习生说:“你们看,这一块,中心圆孔略偏,是金代匠人‘以目为矩’的实证;这一块,侧面有指纹印,是陶工急于出窑留下的体温;这一块,裂缝里嵌着辽金粗瓷片,说明它曾被二次利用……它们不再是‘被抛弃的废物’,而是‘会说话的历史’。历史从不嫌弃残缺,只嫌弃遗忘。”说罢,我将案头那块砖也放进展柜,旁边立一小牌:“捐赠者:前任馆长某某”。孩子们围拢,小声议论。我看见其中一人,正是那天早晨踢砖的少年——原来他是实习生之一。他抬头冲我眨眼,像一颗星子从云层后闪了一下。
到了夜晚回到家中,就独自喝起酒来。酒至半酣的时候,忽闻案上砖轻响,如佩环相击。原来是那砖,遗落了一小块。它说:“今日之后,你我又要分别。你把我送进历史,我把你送回人心。”我答:“也好。你自有你的去处,我自有我的归途。你在玻璃柜里守着岁月,我在红尘里守着心炉。虽隔千里,同气连枝。”遂举杯向月,随口长吟道:“赤火炼泥,抟成四方;“当年承梁,岁月含光。繁华电逝,零落山岗;形虽残缺,骨气犹香。物尚如此,人焉不伤?通达听命,酒樽举上!土做的骨头虽贱,也能留下坚贞;荣枯不过一瞬,品德的声音长存。
愿我同此砖,历劫不改;即使埋入尘壤,赤心仍丹!”吟罢,风息霜止,万籁俱寂。
我忽觉自己亦成一块砖——不在高墙,不在废园,而在人心的缺口处,默默支着一角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