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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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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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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流星记事

腊月二十三,小年。北大荒的雪像撕碎的棉絮,打着旋儿从昏黄的天上砸下来,眨眼就把屯子口的辙印填平。老榆树枯枝上结着一层冰壳,风一刮,“哗啦哗啦”像碎玻璃。

张炮把狗皮帽子的护耳压得低低的,枪筒斜背在身后,枪油味混着松脂味直往鼻子里钻。他姓张,排行老三,因使一杆“汉阳造”百步穿杨,屯里人喊他“炮手”,久了,连官名都忘了。

“再空着手回去,年都过不囫囵。”

他自言自语,把冻硬的馍掰一小块含在嘴里,等它慢慢化开,权当早饭。

老林子深处,雪深得埋到小腿肚。风在树梢间嚎,像狼,也像多年前被狼叼走的儿子的哭声。

忽然,“嗷——”一声惨叫,把松枝上的雪震落。张炮猫腰,脚底嘎吱嘎吱往声源挪。

雪窝里,血红得刺眼:一只火红的母狐狸后腿被锈铁夹子死死咬住,骨头白森森戳出皮外。三条半大灰狼崽,耳朵还没竖稳,轮番扑咬。母狐前爪疯了一样乱挠,嘴里发出“嘶嘶”的威吓,可每挣一次,铁齿就更深一分。

张炮心里“咯噔”一下。那狐狸的眼睛,黑得发蓝,像两口冰窟窿,却燃着两粒火星——他想起儿子被狼拖走时,回头的最后一眼。

“他娘的!年货不要了!”

他退后一步,抬枪,没瞄,“砰、砰、砰”连珠三响。狼崽子脑浆迸溅,染红雪地。

枪声砸在雪幕上,惊起一群松鸦。母狐猛地一抖,拖着夹子就往灌木里挣。张炮扔下枪,扑过去,枪托砸、匕首撬,虎口震裂,血珠子滴在雪里,像一粒粒红扣。

“别怕,畜生玩意儿,我救你。”

夹子“咔”一声松口,母狐跌坐在地,胸口剧烈起伏。张炮“嗤啦”扯下棉袄里子,雪白棉花立刻被血浸透。他抓两把雪捂在伤口上,冰得母狐浑身一颤。

母狐忽然伸出舌头,在他裂开的虎口上轻轻舔了一下,温热,带着倒刺。然后瘸着腿,钻进林子,红点一闪,不见了。

日子像盆冷水,一晃到了开春。

孙子小栓子六岁,夜里突然高烧,浑身红得像煮熟的虾,嘴里喊:“狼!狼!”屯里郎中把完脉,叹口气:“准备小棺材吧。”

张炮熬得眼眶乌青,迷迷糊糊,听见窗纸“扑棱棱”轻响。他凑到破洞,月光把院子漂成水银色——那只红狐端端正正蹲着,嘴里叼几棵绿莹莹、结小红果的草。它把草放下,前爪轻轻往前推,又朝窗户点了三下头,转身没影。

张炮光脚冲进雪里,草叶冻得像玉,红果像血珠。他认得,山里老人叫它“还魂草”。

汁水灌下去不到一炷香,小栓子出了一身透汗,烧退了。天蒙蒙亮,孩子趴在窗台上喊:“爷爷,太阳晒屁股喽!”

转眼小栓子九岁,成了屯里的“孩子王”。

秋末,他跟五六个半大娃进山捡蘑菇。椴树林里蘑菇厚得像叠伞,孩子们越钻越深。

“咔嚓!”不知谁踩断枯枝。一头母野猪“嗷”地抬头,獠牙有小擀面杖长,背脊鬃毛钢针似的炸起。

“跑!”小栓子一声喊,孩子群炸了窝。野猪横冲直撞,碗口粗的树咔嚓就断。

眼看獠牙要挑上小栓子的屁股,一道红光“唰”地窜出,像火流星撞在野猪后腿弯。野猪一个趔趄,轰然撞在椴树上,獠牙深深插进树干。红狐借着反弹力,跃入刺拉藤,藤条上的倒钩把野猪脸皮划得血道子纵横。

孩子们连滚带爬逃出林子,小栓子回头,只见红狐站在风口,颈毛被夕阳点成金红色,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一九五四年初秋,屯里闹“打摆子”,高烧、红疹、咳血,一倒一大片。张炮也躺下了,咳得像破风箱,胸口一阵阵腥甜。

郎中束手无策,只熬艾草、烧醋,呛得满街眼泪。

后半夜,窗户又被轻轻挠响。张炮挣扎着扒窗——月光下,红狐仰头蹲坐,眼里闪着水光。它抬前爪,朝后山点了三下,像作揖,又像告别,一闪而逝。

“栓子,拿筐,跟爷走。”

祖孙俩顶着风,循着淡淡狐臊味,摸到后山背阴石砬子。石缝里,干草窝里码着一堆灰白草根,清香中带苦。

张炮跪下去,抓一把草根贴在鼻尖:“是它攒的……”

连夜熬汤。头一碗张炮自己灌,苦得舌尖发麻;第二碗给小栓子;第三碗起,小栓子挨家挨户送。

三天后,屯里炊烟重新升起。病愈的人们跪在村口,朝老林子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张炮病愈后,三天两头把套来的野兔、山鸡放在老榆树下,用草盖着,等那团火红来取。可红狐再没露面。

直到来年正月十五,屯里放“送年火”。孩子们举火把排成火龙,忽然有人指向山梁——一道红光贴着雪脊飞驰,尾巴拖得老长,像谁用朱砂在天幕上划了一撇,眨眼钻进云层。

“火流星!”孩子们喊。

张炮眯眼,嘴角翘起一个冻裂的笑。他弯腰抱起小栓子,小声说:“记住喽,那不是流星,是咱家恩人。”

七、尾声

多年后,小栓子成了县中学的老师。他把爷爷的故事一笔一划写在作文本上,题目就叫《火流星记事》。

每年腊月二十三,他仍会在老榆树下放一只野兔,雪盖上一层又一层。直到有一年,他在树根下发现一串小小的、梅花似的爪印,旁边还有一株绿得透亮的还魂草,顶着雪,开出小红果。

他蹲下,轻轻摸了摸那串脚印,像抚摸一段不肯熄灭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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