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远的青瓦镇,住着一个八岁的小男孩,名字叫阿跳。他的梦想是当一名真正的邮差,可镇上的邮局早就关门了。每天傍晚,阿跳会搬出小木凳,坐在河边,把折好的纸船当作信件,写上“给远方”,然后放进水里,看它们漂向夕阳。
有天夜里,月亮像刚洗过的玉盘,阿跳听见窗台“嗒”地一声响。他推开窗,发现一封会发光的信封。信封上用银色的墨水写着:“收件人:阿跳。寄件人:月光邮局。请在满月的午夜前送达。”信封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如果失败,月亮将永远失去圆缺。”阿跳的心怦怦直跳,他打开抽屉,取出爸爸留下的旧邮差帽——帽檐上有一枚小小的铜鹰。他把信封小心地放进贴身口袋,踮着脚出了家门。
镇外的三岔路口竖着一块长满青苔的路牌,上面却只写着:“第一条路——会唱歌;第二条路——会迷路;第三条路——会忘记。”
阿跳攥紧信封,月光像一条银色的绳子牵引着他。他想起老师说过,如果选择困难,就听心跳。于是他闭上眼,听见心跳像小鼓咚咚,夜风像一条湿漉漉的舌头,舔过阿跳的耳廓。他摸了摸帽檐上的铜鹰,迟疑不到三秒,便抬脚踏上第二条路——会迷路。
脚刚一落地,路牌背面就渗出古怪的墨迹,像一条扭动的黑蛇,拼出一行小字:
“欢迎迷路。一旦回头,就永远到不了想去的地方。”阿跳想:“我本来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月光只让我送信,却没告诉我要送给谁。”于是他把这句话大声说出来,风立刻把它卷走,塞进夜色深处,像替他保守秘密。
路的表面开始渗出细小的水珠,水珠连成线,线汇成溪,眨眼间,第二条路被淹成一条银色的海。海面没有浪,只有一层层缓缓拱起的镜面,映出无数个阿跳——有的戴着大人的邮差帽,有的抱着比自己还高的信封,还有的满脸皱纹,却仍穿着八岁孩子的短裤。
阿跳踩下去,海水只没到脚踝,冰凉却不湿鞋。他走一步,海水便退一步,像给他让路,又像在诱他深入。远远传来摇橹声,“吱呀——吱呀——”,却连一艘船的影儿也没有。
走了不知多久,水面忽然竖起一座门楼,木匾写着“迷途邮局”四个字,墨迹淋漓,像未干的泪。门楼后是一排歪歪斜斜的柜台,每个柜台后面坐着一位邮差,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右耳缺一小块,左眉高右眉低,嘴角挂着同样弧度的苦笑。排在阿跳前面的是一位抱着玻璃罐的老太太,罐里游动着蓝色小火苗。她把罐子递进柜台,说:“请把这团年轻时的勇气寄给二十岁的我。”
邮递员用秤称了称,摇头:“超重。你得留下一件等重的老物件。”老太太想了想,把腕上的银镯子褪下,银镯落秤,发出“叮”一声,像碎了一小块月亮。轮到阿跳,他把那封会发光的信封递进去。邮递员用一把铜剪刀剪下信封左上角的一粒光点,放进抽屉:“邮资已付。但迷路的人必须留下记忆作押金,等你真正找到收信人,记忆才还你。”阿跳还没答应,柜台上已多了一枚铜钥匙,钥匙柄刻着“阿跳 8岁 记忆仓库 甲号”。他抬头想问,柜台却已变为一面镜子,映出他空洞洞的瞳孔。
钥匙引着他穿过邮局后门,来到一座巨大的螺旋仓库。仓库存储的不是包裹,而是一颗颗玻璃球,球里封存着不同人的记忆:夏天舔第一口冰镇西瓜、放学路上被狗追、第一次系鞋带成功……球外贴着标签,字迹却不停融化重组,像故意让人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一颗。
阿跳踮脚寻找“甲号”,却听见头顶有啜泣声。一个小女孩倒挂在天花板,辫子垂成两根问号。她指了指最高处:“我的球飘上去了,我够不着。”阿跳问:“你怎么进来的?”“我把自己弄丢了,”小女孩说,“我叫‘方向’,我丢了,所以大家都迷路。”阿跳心口一热,决定先帮她。他爬上梯子,梯子每一级都在变换高度,像调皮的海浪。好不容易够到球,却发现球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张纸条:“方向不在此处,而在收信人的眼睛里。”球“啪”地裂开,梯子骤然消失,阿跳抱着小女孩一起跌落。但跌不到地面,他们跌进了一条更深的走廊——
走廊没有灯,却到处闪着磷蓝色的微光。阿跳的影子被拉长,长到从他身后走出一个穿大人衣服的“阿跳”,帽檐压得低低的。“把信给我。”影子说。“你是谁?”“我是你走丢的未来。把信给我,你就能提前长大,再也不用害怕黑夜。”阿跳把信封藏到背后:“可妈妈说长大要慢慢来。”影子发出嗤笑,伸手来抓。阿跳转身就跑,走廊忽然长出无数岔口,像疯长的树枝。他跑过“后悔巷”“犹豫街”“来不及广场”,影子始终紧跟。就在他力气快用完时,怀里的信封光芒大盛,像一盏突然拧亮的矿灯。影子被光刺得缩成一团,最后变成一只灰扑扑的信封,封口写着“退件:未签收的梦想”。阿跳把它捡起来,塞进邮差包:“我会替你找到真正的地址。”
走廊尽头出现一扇天窗,窗外飘起纸飞机雨。每一架纸飞机都载着一封未寄出的信:
“给同桌的道歉”“给爷爷的最后一个吻”“给十年后的自己”……阿跳伸手抓住一架,发现机翼上写着熟悉的字迹——“给阿跳”。他拆开,只有一句话:“迷路是为了让你收集故事,邮递员的本职不是送信,是把故事送回家。”落款:爸爸。阿跳鼻子一酸,眼泪砸在纸飞机上,飞机竟膨胀成一只白鸽,拍拍翅膀,示意他骑上去。白鸽穿过天窗,外面是一片倒置的天空:星星在脚下闪烁,月亮像沉在海底的硬币。
白鸽降落在一个颠倒的村庄。屋顶朝下,烟囱像根朝天的尾巴;人们倒着走路,头发垂成柳条。村口挂着招牌:“此地名‘回’,凡至此者,必回心转意。”阿跳双脚一落地,信封的重量忽然增加,他几乎抱不动。一位倒着走路的老爷爷迎面而来,递给他一面小镜子:“照照吧,收信人在里面。”阿跳举起镜子,看到的却不是自己,而是爸爸——年轻的爸爸,穿着邮差制服,正在青瓦镇的老邮局里,把一枚铜鹰缝到一顶小帽子上。“这是爸爸给你做的第一顶帽子,”老爷爷说,“他本想把月光也缝进去,却弄丢了月亮的线。你要把这条线找回来。”阿跳低头,发现信封的光芒变成一条细长的银线,一头连着他手腕,一头消失在远方。
老爷爷递给他一把剪刀:“剪断它,你就回到原点,再也找不到这里;牵着它继续走,你可能会迷路得更深,却能帮爸爸把月亮补圆。”阿跳把剪刀推回去:“我要把故事送回家。”
银线引他来到一片荒原,荒原中央躺着半轮月亮,像被人掰碎的饼干。裂缝里传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似有什么巨兽在打盹。
阿跳走近,发现那竟是第二条路——会迷路的路的本体。路像一条巨大的布带,被揉成团塞进月亮裂缝,因为迷路太久,路睡着了,还做起了噩梦:梦里全是找不到家的孩子。
阿跳把信封贴在月亮裂缝上,光芒像胶水,一点一点把路从梦里抽出来,抚平,再重新铺向远方。
路醒来,发出低低的叹息:“谢谢你,小邮递员。我太久没被走完,差点以为自己只是迷宫。”阿跳拍拍它:“路本来就会分叉,可只要一直走,总会遇见想遇见的人。”月亮在头顶轻轻“咔嚓”一声,合拢了,圆得几乎要滴下光来。
月亮合拢的瞬间,仓库钥匙在阿跳口袋里发烫。他闭眼,再睁眼,已站在迷途邮局的柜台前。
邮递员把一枚玻璃球递给他:“你的记忆,完璧归赵。”球里是八岁的阿跳第一次骑单车,摔得膝盖开花,却听见爸爸在身后鼓掌:“摔得好,邮差不怕迷路!”阿跳把玻璃球贴在胸口,球化成暖流涌进血脉。柜台后的邮递员们依次起立,右耳缺的那一小块同时亮起,拼成一轮小小的满月。“迷路的孩子,欢迎回来。”他们说。
阿跳低头,发现那封发光的信封变了模样——封口出现一行新字:“收件人:阿跳(八岁或八十岁)寄件人:爸爸主题:别怕迷路,路会带你回家。”阿跳的眼泪砸在信封上,字迹却未被晕开,反而像种子落进土壤,开出一条金色的回家路。路的两旁,所有他曾帮助过的影子、白鸽、纸飞机、方向小女孩……都化作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阿跳把信封贴在胸口,听见爸爸的声音隔着岁月传来:“邮差最重要的信,是寄给自己的。”
阿跳醒来时,天刚蒙蒙亮。他躺在青瓦镇的小河边,帽子盖在脸上,胸口别着那枚月亮胸针。远处传来“吱呀吱呀”的摇橹声——河面真的出现了一艘小船,船头站着一位戴邮差帽的男人,右耳缺一小块。船靠岸,男人跳下,把一顶崭新的帽子扣在阿跳头上:“轮到你接班了,小邮差。”阿跳抬头,看见船帆上写着四个字——“会迷路号”。男人冲他眨眨眼:“别担心,它认得回家的路。”阿跳摸摸帽檐,铜鹰在晨光里闪闪发亮。他忽然明白,第二条路并不是让人迷失,而是让人在迷路中把所有散落的自己,一片片捡回来。于是,他跳上船,船帆鼓起,像一轮满载故事的月亮,顺着河水,向远方——也向家的方向——缓缓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