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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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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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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皮铅笔盒的雨声旧梦

那年夏天,雨水下得比往年都长。七岁的林小雨趴在自家旧窗台上,窗框的木漆早被岁月啃得斑驳,雨丝从缝隙里钻进来,落在她的睫毛上,凉丝丝的。窗外那棵老槐树是张牙舞爪的巨人,雨滴从叶尖坠下,像一串串透明的小铃铛。

小雨把耳朵贴在窗棂上,听雨声敲出“嗒嗒——咚咚——”的节拍。她觉得那是老槐树在说话——说给谁听呢?说给被砍掉的半截枝桠?还是说给屋檐下那只总也飞不高的麻雀?

窗台的另一边,躺着她的全部宝藏:一个铁皮铅笔盒。盒盖的花鸟图案已褪成灰蓝色,锈迹像老人手背上的褐斑。可小雨爱极了那生锈的“吱呀”声——像老木门,像外婆的藤椅,又像夜里远远传来的狗吠。

盒子里永远热闹:三粒玻璃弹珠滚来滚去,映出小雨圆圆的脸;一截红色蜡笔头,是她偷偷从同桌阿宽那儿换来的;最底下压着三枚铜钱,磨得发亮,她说那是“许愿币”。

雨稍停,小雨揣着铅笔盒冲出家门。巷子的青石板积着水洼,她踩过去,“啪”一声,水花溅到裤脚,像给裤腿绣上碎银。

阿宽他们正在巷口跳房子。沙包丢在格子里,女孩儿们辫子飞起来。小雨把铁皮盒高高举起:“我有许愿币,谁赢了就给谁!”铜钱落在石板上的声音,比雨珠更重,更脆。孩子们围成一圈,弹珠滚成小河,笑声掀得比屋檐还高。

跳到天色发灰,各家窗户里传来母亲的呼唤。小雨的铜钱还是自己的——她故意输给阿宽一粒弹珠,因为阿宽说:“明天我带你去看秘密。”

秘密就是老槐树后面的蚂蚁宫殿。小雨把铅笔盒倒空,装满黑蚂蚁,说要带它们“旅行”。结果蚂蚁在盒里爬得沙沙响,像一场微型暴风雨。夜里,她听见蚂蚁用小牙齿啃铁皮的声响,竟觉得那是铅笔盒在唱歌。

暑热最盛的中午,外婆的蒲扇是小雨的风。

蒲扇柄被手汗浸得温润,扇面起了毛边,摇起来有“呼——沙——”的节拍。小雨躺在外婆的臂弯里,窗外的蝉鸣像一把拉得过长的弦,渐渐低下去。

她偷偷把铅笔盒塞进外婆围裙的大口袋,觉得那样就没人能偷走。外婆的口袋里还有陈皮糖和一小包薄荷,糖纸沙沙响,像另一种雨声。

半梦半醒间,小雨听见外婆哼起一支老调:“槐花落,雨声长,宝宝梦里看月光……”调子很慢,像蒲扇摇出的波浪。小雨在波浪里漂,漂到一个没有蚂蚁也没有铜钱的地方,只有雨丝落在铁皮屋顶上的叮咚声。

并不是所有夜晚都温柔。那天傍晚,雨突然大了,风像坏脾气的巨人,把老槐树的影子撕得满墙都是。外婆去街口买酱油,小雨独自看家。

灯忽然灭了。屋里黑得像翻倒的墨汁。墙角的老衣柜吱呀一声,她瞬间缩成一只刺猬——那里一定蹲着吃人的妖怪!雨点砸在瓦片上,像无数指甲在挠。小雨抱着铅笔盒钻进被窝,盒盖上的花鸟图案硌着她的下巴。她把三枚铜钱叠在一起,小声许愿:“妖怪快走,外婆快回。”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外婆带着雨水的凉气进来,手里提着酱油瓶,还有一盏小马灯。灯光一照,妖怪不见了,只剩衣柜门轻轻晃动。外婆把小雨连同铅笔盒一起抱在怀里,蒲扇摇啊摇,雨声远了。那一夜,小雨听见铁皮盒里发出极轻的“当啷”声——像铜钱在梦里翻了个身。

后来,小雨长高了,外婆却矮了。老槐树在一个台风天被锯断,巷口立起高高的脚手架。铁皮铅笔盒在一次搬家中失踪。小雨翻遍纸箱,只找到一粒红色蜡笔头——像一截被掐灭的火苗。再后来,她离开小镇,去很远的城市读书。高楼玻璃上的雨痕,像被拉直的闪电,却没有一朵水花溅到窗台。她的书桌上躺着崭新的塑料笔袋,拉链顺滑,再也不会发出“吱呀”声。

偶尔放假回家,巷子变窄了,青石板被水泥覆盖。她站在老槐树留下的树桩旁,一圈圈年轮像干涸的唱片。阿宽从对面走来,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眉眼竟和儿时的他一模一样。两人笑着点头,却再也说不出那句“明天见”。小雨忽然想起那粒故意输掉的弹珠——原来它滚进了时间的缝隙,再也捡不回来。

今年清明,小雨独自回小镇扫墓。夜里下起小雨,她住在老宅。整理外婆遗物时,在樟木箱底摸到熟悉的冰凉——是那个铁皮铅笔盒!盒盖的花鸟彻底褪了色,锈迹更重,却仍旧发出那一声老旧的“吱呀”。弹珠少了一颗,蜡笔头断成两截,三枚铜钱绿得发黑。

小雨把铅笔盒抱到窗前。窗外,新栽的小槐树正抽嫩芽,雨丝落在嫩叶上,像替婴儿梳头发。她忽然听见极轻的“沙沙”声——是蚂蚁?还是铜钱在滚动?都不是。那是外婆的蒲扇、伙伴的笑声、老槐树的低语,全都躲进盒子里,在雨夜里排队走出来。眼泪砸在锈迹上,铁锈竟被冲出一小片亮银,像多年前那个亮晶晶的夏天。

天快亮了,小雨把铅笔盒放在外婆的遗像旁。盒盖微微张着,像一张欲言又止的嘴。她对着照片轻声说:“外婆,我找到它了,也找到你们了。”

雨停了,一缕晨光落在铜钱上,绿锈里透出一点微光。小雨知道,那不是铜光,是童年的回声——它沉在生命河床的最深处,变成泥沙,托住她继续向更远的地方走去。她轻轻合上铅笔盒,“吱呀”一声,像老木门,像蒲扇,像老槐树在风里咳嗽。那是童年最后一次关门,却也是记忆第一次启程。

小雨转身,把一粒新买的玻璃弹珠放进盒里。弹珠滚到铜钱旁,“叮——”

声音清脆,像七岁那年,雨点落在老槐树上的第一声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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