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傍晚开始落的。先是风把云推得低低的,像谁把一幅未干的墨画翻过来覆在屋顶上。接着,雨丝便斜斜掠过青瓦,叮叮咚咚敲出一连串细碎的鼓点。我站在檐下,看那些透明的小钉子把天空钉牢在瓦沟里,一滴、两滴、千万滴,时间忽然被拉长,像一根永远也绕不完的棉线。
檐角的老竹椅还留着昨夜的凉意,藤编的缝隙间藏着去年的落叶。我蜷坐进去,仿佛把自己折成一枚安静的逗号,嵌在雨声与寂静之间。雨帘垂下来,世界被分成两半:里边是小小一方庭院,草木低眉;外边是一幅被水晕开的淡墨长卷,行人、屋脊、更远处的山,都浮在灰白的雾气里,像被水洗过的旧信笺,字迹虽淡,却愈发温柔。
茶炉在角落里“咕嘟”“咕嘟”地说话。紫砂壶嘴吐出的热气,一出口就被冷雨掐断,化作极短的白雾,转瞬即逝。案头的书摊在第三十七页,潮气把纸角洇出浅浅的涟漪,像一句没说完就散了的叹息。墨香与泥土的腥甜混在一起,在鼻腔里酿成一种奇异的芬芳——一半是烟火,一半是草木,一半又是无人可寄的远方。
窗台上的铜钱草被雨水洗得发亮,圆叶兜住水珠,忽而轻轻一倾,把一整颗晶莹的珍珠撒进薄荷丛。薄荷们便抖抖肩,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像一群刚醒来的孩子,在说悄悄话。
巷口的砖铺路泛起油润的光泽。行人撑着伞匆匆而过,伞面滴落的水珠在积水里生出层层涟漪,每一圈都在复制一张模糊的脸。卖豆腐的梆子声穿透雨幕,“笃——笃——”,声音闷闷的,却带着木质纹理的温厚。我仿佛看见木桶里雪白的豆腐微微颤动,像一块不会融化的云。
谁家的收音机漏出黄梅戏《天仙配》的唱腔:“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婉转的调子沾了雨丝,愈发缠绵。雨在唱,戏在唱,瓦当在唱,连老竹椅也悄悄跟着打拍子。此刻,世间所有的声音汇成一条暗流,把我推向一个叫“从前”的地方。
老花猫弓着背跳过潮湿的石桌,尾巴尖扫落竹帘上的水珠。它回头看我一眼,琥珀色的瞳仁里盛着一整片雨天的倒影。雷声从云层深处滚来,像巨人在空屋里挪动家具,轰隆——又轰隆——晾衣绳上的雨珠簌簌坠落,像一串来不及数清的念珠。
远处的山峦隐入灰蒙蒙的雨雾,只剩一条若有若无的黛色轮廓,像谁用淡墨在宣纸上轻轻扫了一笔的匆匆写意。天地之间,唯余雨声。雨把城市、把街巷、把人间所有尖锐的棱角都磨成了柔软的弧度。
暮色四合,雨仍未停。灯光从窗格溢出,被雨幕揉碎,晕成毛茸茸的光斑。楼下飘来红烧肉的香气,混着雨水的清冽,在空气里织成一张温暖的网。雨滴继续敲打铁皮雨棚,叮叮当当,像有人在夜里反复练习一首单调却深情的曲子。
我闭上眼,听见时间被雨水泡软的声音——听见童年的自己赤脚踩过水洼,“啪嗒”一声,溅起满世界的星光;听见外婆在灶台前剁葱,“咄咄咄咄”,葱香混着柴火噼啪;听见父亲在很远的地方咳嗽,像一片枯叶被风卷过空巷;听见自己在灯下写第一封长信,钢笔沙沙,纸页却晕开一朵小小的泪花。
雨是时间的邮差,把旧日的回声一封封投递到檐下。它告诉我: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所有的失去,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所有沉默的等待,都将在一场雨后重新发芽。
我伸手去接檐角滴落的雨,掌心冰凉,却忽然明白——人生不过是一场漫长的听雨。少年听雨,听的是热烈的心跳;中年听雨,听的是枝头的果实一点点变沉;老年听雨,听的是瓦当滴水,替自己说出那些来不及的告别。
夜深了,雨声渐疏。最后一滴雨落在青石板上,“哒”——像一枚句号,轻轻合上整页夜色。我起身回屋,竹椅“吱呀”一声,像替我说了一句“晚安”。
雨停了,但檐下仍有水珠断断续续地坠落。它们并不急着赶路,只是耐心地把黑夜敲得更深、更静、更辽阔。
我枕着这绵长的尾韵,仿佛枕着一条被雨水反复漂洗的旧时光。梦里,我变成一株薄荷,站在铜钱草的叶尖,等下一阵遥远的雨,从童年的巷口一路赶来,把我轻轻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