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永兴村那天,正赶上七月的一个晌午。太阳像一块烧红的铁饼,悬在头顶,把田野蒸得发白。风从南河的水面爬上来,带着潮湿的腥气,掠过无边稻浪,却带不走一丝的燥热。我拎着一只半空的旅行包,整了整头上的旧草帽——麦秆已经泛黄,帽檐磨损,一圈黑布补丁像结痂的疤。那是我父亲给我的草帽,戴回来,感到现在还受着它的荫护。
村口的老榆树还在,只是更老了,树皮皲裂得像龟甲。树底下,一条土路笔直插进村子,路两旁的野草高过膝盖,绿得晃眼。我伸手摸了摸榆树,指腹沾了一层灰白的粉。二十年前,我离家时,这树还不及碗口粗,如今已两人合抱。树没变,路没变,变的是草帽的主人——父亲走了,母亲也走了,草帽便跟着我,像一枚寄不出的旧邮票。
我沿着土路往村里走,鞋底踏起细碎的尘土。稻田在两侧铺展,稻穗低垂,像无数谦卑的头颅。风过时,它们便齐刷刷地晃动,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窃窃私语。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稻浪的频率渐渐重合。这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离开永兴村的三十多年,我在城市的写字楼里,听惯了空调压缩机的嗡鸣,听惯了火车进站的呼啸,却再没听过稻穗与风的合奏。
走到村中央的老井旁,我停下。井台是石板砌的,边缘被井绳磨出一道道深沟,像岁月刻在脸上的皱纹。井口覆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铁板,板上搁着一只塑料桶,桶里盛着半桶清水,水面漂着几片草叶。我俯身,看见自己的脸——被草帽的阴影切成两半,一半明亮,一半晦暗。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打水,我趴在井沿,看他用扁担勾起水桶,“吱呀”一声,一桶光亮便晃了出来。如今扁担没了,父亲没了,只剩井水还亮着,像一枚不肯熄灭的灯芯。
“你是……老孟家的三小子?”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铁皮。
我回头,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老人戴着草帽,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眼睛。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裤脚卷到膝盖,露出黝黑的小腿,上面爬满蚯蚓似的青筋。我愣了片刻,才认出是李大爷——当年生产队的饲养员,最爱在冬天的牛棚里讲古。
“李大爷,是我。”我摘下草帽,攥在手里,像递上一封迟到多年的信。
李大爷眯起眼,眼角的皱纹像扇面般展开。他伸手,粗糙的掌心在我胳膊上捏了捏,像在确认一块土地的墒情。
“黑了,瘦了,”他说,“像你爹三十那年。”
我喉咙发紧。李大爷的草帽也是旧的,帽顶塌了一块,像被岁月按了个坑。他抬手,用食指敲了敲我的草帽檐:“这帽子,你爹戴了二十年,麦秆都浸透了汗,结实着呢。”
我们站在井台边,影子投在地上,像两片被风撕碎的叶子。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接着是女人的笑骂,孩子的尖叫。李大爷说,村里现在种水稻的多,年轻人却少,多半出去打工了。剩下的老人,像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他说这话时,眼睛望向稻田尽头,那里有一座新坟,坟头插着半截柳枝,嫩叶在风里颤抖。
走近老屋,我抬头,看见那三间土坯房——屋顶的茅草黄中透黑,像一块烤焦的饼。烟囱歪着,没冒烟。门楣上,“光荣之家”的牌子还在,只是红漆剥落,剩下一行模糊的凹痕。我走近,门没锁,吱呀一声开了。屋里昏暗,只有北窗透进一束光,光里浮着细小的尘埃。灶台塌了一角,铁锅锈成了赭红色。炕上,铺着一张旧苇席,席边蜷着一只花猫,听见动静,抬头喵了一声,又趴下。
我摘下草帽,挂在墙上的钉子上——那是父亲挂草帽的地方。钉子的位置不高,我伸手可及,却仿佛隔着多少年的光阴。指尖触到帽檐,一粒干硬的泥土掉下来,砸在地上,碎成粉。我蹲下身,看见地上的裂缝,像干涸的河床。裂缝里,钻出一株蒲公英,顶着毛茸茸的脑袋,在风里摇晃。
午后,我戴着草帽去地里。李大爷说,村东那片稻田,如今是他的堂弟在种。堂弟小我十岁,小时候总跟在我屁股后头,鼻涕过河,袖口当毛巾。我走到田埂上,看见他弯着腰,在稻丛里拔草。听见脚步声,他直起身,手里攥着一把稗子,冲我笑。他的草帽比我的新,帽檐却同样低垂,遮住了半张脸。
“老三,回来了。”他喊,声音像刚磨过的镰刀,带着新鲜的刃口。我应答,我们蹲在田埂上抽烟。烟是“长白山”,五块钱一包,烟丝粗粝,呛得我咳嗽。他堂弟说,现在种地不挣钱,一亩水稻卖一千出头,种子化肥就得七八百。他种了五十亩,一年到头,剩不下几个钱。去年,媳妇跟他闹离婚,嫌村里穷,嫌他没出息。他蹲在田埂上,用草帽扇风,额头的汗珠滚进眼角,辣得他直眨眼。
“老三,你在城里,见多识广,”他吐出一口烟,“你说,咱这地,还能种出啥希望?”
我望着稻田,稻浪起伏,像一片绿色的海。远处,向南淌的河闪着银光,像绿色的平面上的一条裂缝。我想起父亲说过,三江平原的黑土,攥一把能攥出油来。可如今,油被榨干了,只剩下一层壳。我伸手,抓起一把土——土是湿的,却捏不成团,从指缝簌簌落下,像沙漏里的时间。
“种吧,”我说,“只要地还在,就得种。”他堂弟咧嘴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他指着我戴的草帽:“你戴,你爹说,这帽子辟邪。”
我戴着草帽,走进稻田。稻叶划过手臂,留下细小的红色的印痕,像大地给我的纹身。我弯腰,=拔草,指尖沾满泥腥。太阳西斜,草帽的影子投在稻丛上,像一枚移动的印章。我忽然明白,父亲为什么把草帽留给我——它不是帽子,是一枚钥匙,能打开我胸口那道锈锁的钥匙。
傍晚,我回到老屋。李大爷送来一碗炖豆角,拎来一壶散装白酒。我们坐在院子里,就着月光喝酒。酒是辣的,豆角是咸的,月光是凉的。李大爷讲古,说五八年发大水,全村人爬上老榆树,三天三夜,靠啃树皮活命,土坯房塌了一半,用草帽接雨水喝。堂弟听得入神,我听得恍惚。故事里的苦难,像隔了一层毛玻璃,模糊却沉重。
夜深了,李大爷告辞。我独自坐在门槛上,草帽搁在膝头。月亮升上中天,像一面磨亮的铜镜,照着我的脸,也照着草帽上的补丁。补丁是母亲缝的,针脚细密,像一行行微型的田垄。我抚摸补丁,仿佛摸到母亲的手——那手粗糙,却温暖,能在一针一线里缝进整个雨季的晴朗。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接着是蛙鸣,此起彼伏,像大地在呼吸。我戴上草帽,走进院子。露水打湿裤脚,凉丝丝的。我抬头,看见银河倾泻,像一条发光的稻浪,从天边流到天边。我忽然想哭,却哭不出来。眼泪被岁月蒸发了,只剩下一层盐霜,糊在眼角。
第二天清晨,我起得早。我取下挂在墙上的草帽,戴在头上。“吱呀”一声推开门,风从稻田吹来,带着露水和泥土的腥。我沿着土路往外走,路过老榆树,树上有两只喜鹊,冲我“喳喳”叫。我挥挥手,像在告别,又像在迎接。
走到村口,我回头。永兴村在晨光中苏醒,屋顶升起袅袅炊烟,像大地伸出的柔软触角。草帽压低了,遮住我的眼睛,却遮不住心里的亮。我知道,这一走,又不知何时回来。但我知道,只要草帽还在,归途就还在——它像一枚永不褪色的邮戳,盖在我生命的信封上,邮戳上写着:永兴村,草帽下的归途。
我转身,大步向前。草帽在头顶轻轻摇晃,低垂的帽沿像父亲的手,拍了拍我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