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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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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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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路

拂晓的雾气像一条尚未醒透的灰白绸带,从山脊垂到河湾,又从河湾绕到村口。乡路就在这雾气里,像一根被岁月反复揉搓的麻绳,曲曲弯弯,却牢牢系住一村人的晨昏。我踩着潮润的黑土,鞋底陷进昨夜露水沤软的泥窝,“咯吱”一声,像把多年未用的旧锁重新拧开。我听见锁芯里掉出碎屑:是三十五年前我跑丢的布鞋,是母亲晾在晾衣竿上滴水的蓝印花围裙,是祖父咳嗽时从胸腔里滚出的浓痰。它们被时间捣碎,压成这薄薄一层泥,贴在我的脚底,贴成一条回乡的邮票。

乡路不长,从镇口客车停靠的歪脖子槐树算起,到我家灶房的柴垛,不过六里。可这六里在记忆里被拉得极长,长得像祖父的旱烟杆,烟锅里燃着说不完的旧时月色。最初的路是祖父那辈人赤脚走出来的。他们挑着盐、扛着犁,从百里外的县城集市回来,汗水在土路上溅起灰尘,灰尘落下去,便成了路。后来父亲接过扁担,把路走宽了一拃,能赶驴车;再后来哥哥骑回一辆“飞鸽”,铃铛一响,路又瘦了,瘦成一条只能容下两辙车痕的布带子。如今我坐着租来的小汽车回来,车灯像两只不谙世事的眼,照见路上横亘的裂缝,裂缝里嵌着碎瓷、瓦砾,还有半截被雨水泡发的红鞭炮,像一截不肯痊愈的骨痂。

路两旁的野菊最先认出我。它们黄得有些过分,像一群在村口等我多年的孩子,踮着脚尖,把香气递到我的鼻翼。我蹲下去,想掐一朵别在衣扣,却看见花瓣背面趴着一只七星瓢虫,壳上七个黑点,像七粒炭火,烫得我一缩手——这分明是小时候我塞进同桌小芳书包的那只,她吓得大哭,而我被老师罚站在路中央,太阳把我的影子烙在土里,像一张烤糊的煎饼。如今小芳嫁去京城,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再往前,是路边沟里废弃的碾盘。石滚子裂成三瓣,青苔顺着裂缝爬成一张绿网。祖父曾在这里教我推碾,他扶着木杠,我抱着碾棍,一圈一圈,把玉米粒碾成金黄的粉。石滚子吱呀,像唱针划在老唱片上,唱的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如今碾盘塌了半边,像豁牙的嘴,再也嚼不动人间烟火。我伸手去摸石轮边缘的凹坑,那里还嵌着半粒黑霉的老玉米,像一颗被封存的眼珠,固执地望向早已消失的炊烟。

路被一条新修的水泥渠截断。渠水来自上游的水渠,清得发蓝,却冷得没有温度。小时候这里是一条土沟,暴雨后积水到膝盖,我们挽裤腿捉泥鳅,滑腻的身子在指缝间扭动,像一截截会呼吸的月光。如今水泥板把沟勒得笔直,泥鳅绝迹,只剩几条红塑料漂浮在渠面,印着“致富思源”四个字,被阳光晒得褪色,像四片枯死的柞叶。我跨过渠,鞋底在水面留下一个转瞬即逝的坑,很快被水流抹平——就像许多年我试图在父亲背上留下的牙印,早被他沉默的脊梁吸收殆尽。

父亲在路尽头等我。他站在柴垛旁,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像一株佝偻的枣树。他手里攥着一根麻绳,绳头系着一只芦花鸡,鸡冠耷拉着,像被霜打蔫的月季。父亲年轻时能用这根绳捆住三百斤的猪,如今却捆不住一只鸡。他看见我,嘴唇嚅动两下,只挤出一句:“回来了。”声音像从地底渗出来的,带着土腥。我接过鸡,摸到它温热的肋骨,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我发高烧,父亲背着我跑在这条路上,月光把路漂成一条银色的河,他的喘息是河上的风,吹得我耳膜生疼。那时他的背阔得像一堵墙,如今却薄得能被夕阳穿透。

晚饭是母亲擀的宽面片汤,汤上漂着葱花和油花。我埋头吸溜,突然咬到一块碎姜,辛辣直冲眼眶。母亲慌忙说:“老了,眼神不好。”我抬头,看见她鬓角的白发像落了一层薄雪,雪下隐约露出青丝,像被岁月偷偷返青的麦苗。父亲坐在门槛上抽烟,烟头的红光在暗处一明一灭,像极小时候他带我去坟地,指给我看的那些鬼火。那时我怕得揪住他的衣角,他却笑:“那是你爷爷在抽烟呢。”如今鬼火变成了父亲指间的烟,而爷爷的坟前立了碑。

夜里,我睡在从前的小屋。窗玻璃换了新的,月光却照旧透进来,在砖地上画出一个银白的方框,像一口井。我听见窗外的乡路在呼吸,草叶摩擦,虫声起伏,偶尔有晚归的摩托碾过,灯光在窗棂上一闪而逝,像谁的手电筒照进多年未开启的阁楼。我想起白天在渠边看见的那只白鹭,它单腿立在水泥桩上,像一枚被时间遗落的雕塑,把天空和水面接在一起。此刻它是否也在这月光下,用长喙梳理羽毛,梳理那些无人知晓的漂泊?

第二天黎明,我被一声布谷鸟叫惊醒。推开门,雾气比昨日更浓,乡路不见了,只剩一条乳白的河。我踩下去,泥土应该冰凉,像一头巨兽的舌苔,温柔地舔舐我的脚心。走着走着,雾气突然散开,露出路中央一株小槐树,树干上刻着歪歪扭扭的“芳”字——是小芳用镰刀划的,那年她七岁,说长大要嫁给我。如今树已碗口粗,字却像被岁月磨钝的刀口,边缘长满木瘤。我伸手抚摸那道疤痕,摸到树脂渗出的泪珠,黏在指尖,像一封迟到的情书。

太阳彻底升起来时,我要走了。父亲把那只装有芦花鸡的纸箱塞进车的后备厢,鸡在纸箱里扑腾,扬起一片细小的尘埃。母亲往我手里塞了一兜煮熟的鸡蛋,蛋壳上还沾着热气。我摇下车窗,看见他们站在乡路上,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两枚被岁月按进泥土的图钉。后视镜里,乡路缩成一条细线,线的一端系着我,另一端系着渐渐模糊的村庄。我知道,无论我走多远,只要鞋底还沾着那层泥,只要记忆里还留着雾中的野菊、裂开的碾盘、月光下的呼吸,这条乡路就永远不会断。它会在某个深夜,悄悄爬上我的枕头,像一条温暖的蛇,用鳞甲刮擦我城市公寓的冷墙,刮出爷爷的旱烟味、父亲的麻绳味、母亲的葱花味,刮出我骨头里永远洗不掉的土腥。

而那时,我会像今天这样,沿着它,一步一步,走回雾气深处——走回那口月光砌成的井,走回那株刻着“芳”字的槐树,走回所有离别与重逢的起点。乡路不长,却足够我用尽一生,来回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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