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灶王爷升天的日子。丫丫踮着脚,把最后一勺麦芽糖抹在乌黑的灶口上,甜腻的糖汁顺着砖缝爬进火膛,像一条悄无声息的小河。奶奶说,这样灶王爷嘴甜,上天言好事。可丫丫心里惦记着另一张嘴——山里的“夜鸮子”。
“爷爷,夜鸮子今晚会不会来?”丫丫拽着老齐的棉袄袖子。老齐正在灶前烘手,指关节粗大得像老松树的节疤。他抬头,眼里映着跳动的火苗,像两口深井里浮起了星子。
“山神不赶年集,它有自己的时辰。”老齐的声音沙哑,却带着笑,“不过你要是想听故事,得先帮我把松油灯灌满。”
丫丫“哎”了一声,抱着油壶跑出去。雪粒打在她睫毛上,眨眼就化成水珠。远处,黑黝黝的山脊像一条沉睡的龙,龙头没入云雾,龙尾扫过村庄。丫丫知道,在那片墨色的鳞片里,藏着一双眼睛——金色的、湛蓝的、能看穿黑夜的眼睛。
故事要从五十年前说起。那年的雪比今年还大,老齐还是小齐,十九岁,腰杆笔直得像新砍的白桦。他被分到老王的狩猎队,兴奋得两宿没合眼。老王是谁?战场上下来的人,子弹在他手里像听话的麻雀,往左往右全凭他心情。更绝的是他做的枪——枪托用崖柏根雕的,枪管里藏着三道膛线,据说能把子弹送出三里地不带飘。
“今天咱要是能逮住那头疤脸野猪,我请你们喝地瓜烧!”老王把枪往肩上一扛,雪沫子从貂皮帽檐上簌簌落下。
他们运气确实好。太阳卡在西山豁口时,陷阱里已经躺了七头野猪,最大的那头獠牙撅断了一根,断茬上还滴着血,像一截生锈的铁钉。年轻人嗷嗷叫着,把野猪捆了抬上山腰的木屋。
木屋是猎人们的客栈,松木墙缝里塞着干苔藓,风一吹,“呜呜”响,像有人在哭。锅里的肉咕嘟咕嘟冒泡,油星子溅到火堆里,“噼啪”炸出蓝火苗。小齐没敢多喝——他得拜师。
“王老,您收我做徒弟吧!”小齐跪在地上,膝盖下的雪化了,洇湿了两团黑印。老王啃着野猪腿,油顺着胡子往下淌。
“制枪的手艺要带进棺材的。”老王拿油手抹了抹小齐的头发,“不过你要是想学怎么让子弹拐弯,明天跟我去鹰嘴崖。”
话音未落,门外的雪忽然停了。
一阵刺耳的咒骂声是从风里长出来的。先是像钝锯拉木头,接着变成滚雷,震得窗棂上的冰凌“咔咔”掉渣。老王吹灭灯,二十多杆枪齐刷刷顶上膛。
月光把雪地照成一面铜镜,镜子里走来一个黑影。那东西有两人高,肩膀宽得能横着走一辆牛车,脑袋却是个硕大的猪头,獠牙翻卷出唇外,挂着冰碴子。它赤着脚,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烙下一个血红的脚印——不是血,是冻裂的脚掌渗出的肉色。
“还我儿孙!”猪头人吼叫,嘴里喷出的白气像一条冻僵的龙。
老王开枪了。子弹在猪头人胸口撞出一串火星,像打铁花。年轻人跟着开火,枪声连成一片,震得屋檐下的冰柱齐根而断。猪头人却笑了,笑声像钝刀刮锅底。它弯腰抱起一块磨盘大的石头,胳膊上的黑毛“簌簌”掉雪沫,石头脱手时带着哨音——
“轰!”木屋塌了半边。小齐被气浪掀翻,额头磕在枪托上,温热的血糊住眼睛。他看见猪头人走进火光里,獠牙上挑着一个年轻人的棉袄,像挑着一面破旗。
四、夜鸮子降临
就在猪头人第三次举起石头时,一声啼叫划破夜空。
那声音像冰锥掉进滚油锅,又像老猎人临死前吹的口哨。猪头人突然僵住,石头“咕咚”掉进雪里。小齐挣扎着抬头,看见月亮缺了一角——不,是一只巨鸟展开的翅膀遮住了月光。
夜鸮子落在枯死的樟子松上,松针“簌簌”落了一地。它太大了,两米多长的翅膀收拢时像给树穿了件金斗篷,眼睛却是两汪冰水,蓝得发绿。猪头人开始发抖,獠牙“咯咯”打架,刚才的威风全化成了尿骚味。
“滚。”夜鸮子没张嘴,但所有人都听见了这个字。猪头人转身就跑,四条腿(它什么时候长出了四条腿?)在雪地上刨出深沟。夜鸮子没追,只是轻轻扇了下翅膀——雪地上忽然隆起一道波浪,像地底下有头巨鲸在游。波浪追上猪头人,把它掀了个四脚朝天。
后来?后来小齐只记得满天的羽毛,像下了一场金色的雪。
猪头人死后,尸体第二天就变成了普通的野猪,只是大得离谱,肉硬得像风干了三年的老熊胆。只有那对獠牙被老王留了下来,挂在木屋的房梁上,当风铃使。
“山神救了咱,咱得记得。”老王每年腊月二十三都会往獠牙上抹松脂,火苗舔过的地方会泛起一层金光,像给獠牙镀了层佛光。
小齐没学成制枪,但学会了另一件事:每年大雪封山前,他都要在鹰嘴崖最高的那棵松树上挂一盏松油灯。灯芯浸了野猪油,能烧三天三夜。猎人们说,那是给夜鸮子指路的星星。
“爷爷,后来您再见过夜鸮子吗?”丫丫把松油灯挂在了屋檐下,灯罩是她用作业本的玻璃纸糊的,画了一只歪脖子的猫头鹰。
老齐摇头,又点头。
“去年腊月,我在鹰嘴崖迷了路。”老齐摩挲着膝盖上的旧伤疤,“雪厚得能埋人,我走着走着就听见头顶有风声,像有人在叹气。抬头一看,松枝上蹲着个黑影,眼睛亮得像两盏车灯。”
“是夜鸮子!”丫丫跳起来,差点碰翻油灯。
“我跟它对视了一袋烟的工夫。”老齐笑了,皱纹里夹着松脂的光,“它忽然飞起来,翅膀扫过我脸,凉丝丝的。我就跟着它走,七拐八拐,就看见了咱村的炊烟。”
丫丫把脸埋进老齐的羊皮袄里,闻到一股陈年的火药味和松脂味。她小声说:“明年我挂两盏灯,一盏给夜鸮子,一盏给爷爷。”
七、尾声
夜深了,松油灯烧得只剩最后一寸灯芯,火苗在玻璃罩里跳舞,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老齐抱着丫丫,讲最后一遍故事的结尾:
“那对獠牙啊,后来被老王儿子卖给了收山货的南方人。可没过半年,南方人就回来了,说獠牙半夜自己会唱歌,唱的是‘还我儿孙’。他吓得把獠牙扔在了鹰嘴崖,第二天去找,只剩两截烂木头。”
丫丫已经睡着了,睫毛上还沾着雪花化成的泪珠。老齐轻轻把她放在炕上,自己走到院子里。
雪停了,月亮像被夜鸮子啄过的银盘,边缘泛着毛茸茸的光。老齐仰头,看见鹰嘴崖的方向,有一点橘黄色的光在闪——那是他年轻时挂的松油灯,居然还在烧。
风掠过屋檐,卷起几片枯叶,在雪地上拼出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大山的眼睛,从不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