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拉音子山在正月里仍披着雪甲。风像一把钝刀,从山口一路刮进莫家窝棚,把油灯吹得东倒西歪。莫爷蹲在炕沿,把最后一块狼油填进枪膛,用拇指压实。火光照着他那张刀削斧劈的脸,眉棱骨高耸,左腮一道疤像蜈蚣爬进胡茬里。
“莫爷,真不等等我们?”同村猎户老栓倚在门框,怀里抱着他那杆老火绳枪。
“等?”莫爷咧嘴笑,露出两枚金牙,“再等,小桃就嫁去镇上了。”
小桃是山那头的闺女,杏核眼,腰肢细。她爹开口就要四十块大洋彩礼,说那是“养她十六年的利息”。莫爷去年打了一冬豹子,不过攒下二十七块。
于是当外村那个穿长衫的雇主举着一张泛黄的“山神图”出现时,莫爷第一个报了名。图上画着一棵巨树,枝桠间孤零零坠着一枚果子,旁边标注“青转靛,靛转蓝,蓝则熟”。雇主说,谁把果子带回来,一人给五十块现大洋。五十块,够娶小桃,还能余下十块打一副银镯子。
正月二十八,二十八条汉子踩着没膝的雪进了别拉音子。队伍里有使“老洋炮”的,有背“单打一”的,也有像莫爷这样使“水连珠”的。人人腰间挂酒壶,肩上扛面袋,打着呼哨,像一群扑向血食的乌鸦。
雇主姓白,面皮白净,说话带天津味。他走在队伍中间,怀里抱着一只柳条箱,箱里锁着一只红毛狐狸的干尸——那是他家“保家仙”。据他说,三天前狐仙托梦,说山北凹子里有株“阴桃”,三百年一熟,熟的刹那若被“守丹兽”吞下,就能化形山魈。猎人若抢在化形前摘果,兽便功亏一篑,而果核磨成粉可“点石成金”。
众猎人哄笑,却没人不信。山里的怪事太多,宁可信其有。
第三日傍晚,队伍抵达图上标的位置。
那是一处被雷劈开的断崖,崖底孤零零立着一株铁色古树,树干粗到七八个壮汉合抱。树皮皲裂,裂缝里渗出腥甜的汁液。树顶一枚拳头大的果子,果皮青里透靛,靛里透蓝,离熟透只差一线。
古树东南十丈,果然有座山庙。山门半塌,匾额斜挂,上写“敕建山神庙”五个字,金漆剥落。门槛里堆着碎瓦、枯骨,还有一截锈成红疙瘩的清代铁炮。
“就这过夜?”老栓缩了缩脖子。
“庙比林子强。”莫爷踢开一具兽骨,骨缝里簌簌爬出蜈蚣。
当夜,众人在大殿生起三堆火。殿里供着一尊山神,泥塑金身早被雨水泡烂,露出草筋麻绳。神像左臂齐肩而断,右手却紧攥一枚铁铃,铃舌是一节指骨。风一吹,叮当作响。
白老板把狐尸供在供桌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前三天无事。猎人们轮流守树,果子颜色一日比一日深,到第四日午后已呈深海之蓝。白老板掐指道:“今夜子时必熟。”
傍晚,莫爷独自蹲在庙后撒尿,忽听瓦脊上传来“咯吱”一声,像有重物压断积雪。他抬头,只见暮色里蹲着个黑影,双臂过膝,耳朵尖削,两眼两点绿火。那影子与他对视一瞬,纵身跃下,没入林中。
莫爷心里“咯噔”一下,回庙却什么也没说——走单骑的人,向来报喜不报忧。
半夜,火堆将熄。猎人们横七竖八躺了一地,鼾声此起彼伏。
“咚——咚——咚——”
庙门被拍响,声音不大,却带着奇异的节奏,像有人用指节敲人天灵盖。
老栓嘟囔一句:“谁啊?”
门闩“咔哒”一声被拨开。
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火堆猛地一亮,照见门槛外站着个“人”。那东西不足三尺高,浑身黑毛,脸却惨白,嘴裂到耳根,露出两排锯齿般的牙。最骇人的是它怀里抱着那枚已经熟透的蓝果,果香四溢。
“守丹兽!”白老板凄厉地叫了一声。
黑影咧嘴一笑,露出粉红色牙床。下一瞬,它已扑进人群。
惨叫骤起。
莫爷翻身抄枪,黑影却快得像一道闪电,利爪撕开老栓的喉咙,血喷了神像一脸。莫爷抬枪便射,“砰”一声硝烟弥漫,铅子打进梁柱,木屑纷飞。那兽扭头,绿眼锁定莫爷。
“装弹!”莫爷吼,手指却抖得塞不进火药。
黑影扑来。他只觉左肩一凉,半边身子顿时没了知觉。血顺着棉袄往下淌,热得像融化的铁水。
就在此时,角落里一声枪响。
“砰!”
是那另一位“走单骑”——老耿头。老耿五十出头,使一杆德国造“九连珠”。那兽中弹,身形一顿,转而扑向老耿。
莫爷趁机滚到供桌下,扯过一只酒壶咬开塞子,咕咚咕咚灌下半壶。烈酒烧喉,他咬紧布条捆住肩膀,再抬头时,大殿已如修罗场。
七八具尸体横陈,血漫过青砖。老耿被那兽按在墙角,猎刀乱挥,却划不破黑毛。
“老耿!”莫爷嘶吼,踉跄冲过去。
那兽忽然抬头,望向殿顶。
咔嚓——
一道紫色闪电劈开夜空,自破屋顶贯入,正击在那兽头顶。雷火炸裂,空气里满是焦糊味。
黑影僵住,缓缓倒下。
老耿胸口被抓开,肠子流了一地,却还攥着枪冲莫爷笑:“果子……归你了……”
头一歪,气绝。
雷火引燃了神像旁的幡帐,火苗舔上梁木。莫爷拖着伤臂,踉跄奔向供桌——蓝果滚落在地,果皮裂了一道缝,流出淡蓝色浆液,异香扑鼻。
他刚弯腰,忽听“吱呀”一声。
那尊山神像竟缓缓转头,断臂处伸出一条肉色触须,卷住果子缩回。石像胸口裂开,露出一张满是倒刺的嘴,将果子连皮带汁吞了下去。
莫爷头皮炸开,连滚带爬冲出庙门。
身后大殿轰然倒塌,火光冲天。
雪停了,天却更冷。莫爷踩着来时的脚印往回走,左臂伤口结痂,每一步都像有锯子锯骨。
路过古树,树顶空空,只余一根断枝。
他忽然想起,白老板那只狐尸还在火里。
“保家仙?哼。”他吐了口血唾沫。
一个月后,莫爷出现在小桃家院墙外。
他瘦了一圈,左眼蒙着黑布,怀里抱着一个布包。
小桃她爹正在院里剥兔子,一抬头,吓得刀掉在地上——布包里滚出二十多块血糊糊的大洋,还有一枚焦黑的果核。
“四十块,我凑不齐。”莫爷声音沙哑,“但我把命押上了。”
小桃从屋里冲出来,扑进他怀里,哭得像只受伤的猫。
她爹看看大洋,看看果核,又看看莫爷空荡荡的左袖,半晌憋出一句:“进屋吧,外头冷。”
后来,别拉音子山下的猎户再经过那座废庙,只见一片焦土。有人夜里听见风里传来铁铃声,叮叮当当,像在找什么。
而小桃一直把那枚焦黑果核挂在脖子上。直到她八十岁那年,果核忽然裂开,爬出一只蓝翅小蛾,绕着她的银发飞了三圈,消失在窗外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