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五点五十分,十六层的楼道灯像坏掉的萤火虫,一闪一灭。陈光的妈妈挎着帆布包,包侧别着一把折叠伞、一串钥匙、一张被揉得泛白的老年公交卡。她右手提着那只天蓝色塑料小凳——超市周年庆的赠品,凳面裂开的细纹里嵌着几年来的泥垢与岁月的碎屑。
“小光,快点!”
她回头喊她孙子。她孙子陈小光把书包往背后一甩,鞋底踏在大理石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十一岁的男孩永远像没拧紧的弹簧,随时要蹦出去。
电梯门合拢的一瞬,陈母弯腰把小凳卡在门缝中间。这是她送孙子上学两年来形成的默契:小凳横在门间,电梯不会报警,门不会关死,她能在最后三秒把孙子塞进轿厢,省得等下一趟。邻居们投诉过,物业贴过警示,但她听不进去——“就两分钟的事,能出多大乱子?”
电梯壁灯映出她花白的鬓角。陈小光盯着广告框里那张大幅彩照——
“业主贴心人:陈光经理”。照片上的男人穿着藏青色西装,嘴角上扬到恰到好处的弧度,像一枚被精心打磨过的钥匙,随时准备开启任何一把利益的锁。男孩伸手抠了抠照片下角翘起的胶痕,“虚伪”两个字他没说出口,只在喉咙里滚了滚,最后变成一声轻蔑的鼻息。
显示屏上的红字稳稳地停在“1”。突然,数字狂跳:2、3、4……像被无形鞭子抽打的陀螺。陈母心里“咯噔”一下,她弯腰去抽小凳。塑料凳腿在门缝里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像骨头折断。
14、15……“奶奶——”16。电梯像被人从脚底抽走,猛地向上蹿去。失重的刹那,陈母的白发全部竖了起来,像蒲公英的绒毛遇到飓风。塑料凳碎片飞散,其中一块锋利的三角划过陈小光的脸颊,血珠在荧光灯下闪了一下,像一粒被提前透支的朱砂。
轿厢顶部传来钢索断裂的巨响。男孩最后看见的是奶奶口袋里掉出的公交卡,那张印着万寿菊图案的卡片在空中旋转,最终卡在电梯门缝间——像一枚再也刷不开的通行证。
二
地下二层车库,排风系统发出老旧风箱般的轰鸣。陈光把奥迪A6倒出车位,左后视镜里映出后挡风玻璃上贴的“新手上路”四个字——那是老婆林妍去年愚人节贴上去的,一直没撕。他哼着《爱拼才会赢》,手指在方向盘上打着拍子。
手机响,屏幕上闪着“值班室小张”。“陈经理!16栋电梯冲顶了!您母亲和儿子……”
尾音被一声尖锐的金属爆裂截断。
陈光一脚刹车踩死,轮胎在环氧地坪上拖出两道黑色疤痕。他猛打方向盘,A6像被烫到的蛇,斜刺里冲向出口坡道。与此同时,一辆白色SUV正从坡道下行。两束车灯在昏暗里交汇,光线像两把即将交锋的剑。
“操——”
SUV司机只来得及发出半个音节。砰——安全气囊以毫秒级速度炸开,白色粉末在车厢内弥漫。陈光额头撞上方向盘,血从眉骨滴落,在真皮座椅上晕开成一只红色蝴蝶。恍惚间,遮光板里掉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二十年前,他穿着 borrowed 的西装,林妍捧着塑料花,两人站在照相馆假布景前,笑得像刚出厂的搪瓷娃娃。手机在副驾地板上震动,屏幕裂成了蛛网。
亮起的来电显示:林妍。
三
同一时间,陈家厨房。陈父对着窗台的晨光咀嚼冷馒头。餐桌上,三根火腿肠躺在青花瓷盘里,表皮泛着不自然的油光——像被涂了蜡的标本。
昨晚,他用儿媳妇带回来的注射器,把0.5毫升无色无味的毒药缓缓推进淀粉肠。针头拔出时,透明液体在肠衣里形成一粒颤巍巍的珠。退休前他教化学,计算剂量时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0.5ml,够毒死十只野猫,两只狗。”
“老陈头!香肠哪来的?”陈母的声音从楼道传来。“超市买一送一。”他含糊应着,把最后一根塞进嘴里。甜味过后,舌尖泛起诡异的金属味。几只绿头苍蝇落在窗台,翅膀在晨光里折射出彩虹的碎影,像微型警报器。
陈父突然意识到:——实验品和早餐,用的是同一个盘子。
四
市立医院急诊科,天花板的白炽灯24小时亮得像审讯室。林妍对着病历表皱眉。公公被推进来时,嘴角沾着可疑的粉红色碎屑,呼吸带着大蒜味——典型的有机磷中毒体征。
“林医生,血检结果出来了,胆碱酯酶活性30%。”护士小声提醒。
她捏着化验单,指节发白。作为靠公公关系进医院的主治医师,她太清楚自己的底细:理论考试三次不过,临床操作把模拟人扎成筛子。此刻她需要在“承认无能”与“冒险灌流”之间二选一。
推车轱辘碾过走廊,消毒水气味里混着陈父呕吐物的酸腐。林妍突然想起结婚那天,公公在酒桌上拍着胸脯对院长说:“我儿媳妇就是聪明,将来一定是主任医师的料!”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像被贴上价签的商品。
五
停车场,老周蹲在地上,对着瘪掉的轮胎破口大骂。四个不锈钢三棱钉躺在水泥地上,晨光下闪着冷冽的锋芒——像某种微型祭坛的供品。
“哪个缺德的!”老周用扳手敲打车轴,回声在空旷的车库里荡出几重回响。本该六点接到的透析病人,此刻正站在16层楼下,仰头望着卡在半空的电梯厢。
老周不知道,钉子是陈小光上周从五金店偷的“玩具”。男孩把钉子撒在停车场入口,只是想看车主们气急败坏的样子。
六
早高峰的华阳路像一锅煮过头的粥。救护车鸣笛由远及近,红灯在晨雾里一闪一闪。陈光的车站在路中间,他从车里挥手,像指挥交通的醉汉。“让一让!求你们让一让!”救护车司机探出头怒吼。
陈光故意别过去,车头轻佻地擦过救护车保险杠——就像过去三年,每次业主投诉电梯故障时,他站在物业办公室门口说:“小毛病,明天修。”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儿子。
“爸……救……”背景音里传来金属扭曲的呻吟,像巨兽濒死的喘息。
陈光的手一抖,A6突然斜刺里冲出去。后视镜里,救护车司机惊恐的瞳孔骤然放大。
七
宝马X3撞上绿化带时,林妍正想着如何写死亡记录。安全气囊弹出的瞬间,她看见丈夫扭曲的脸贴在挡风玻璃上。血从他们两人额头流下来,在玻璃上画出对称的蝴蝶图案。
救护车门被拉开,担架上的陈光的父亲突然抽搐,沾着香肠碎屑的手指指向儿子,像是要说什么。
心电图拉成一条直线。
八
十六楼的电梯井里,陈小光最后看见的是奶奶口袋里掉出的木凳碎片。
那些染血的塑料块在晨光中像无数小小的墓碑。他不知道,此刻爷爷正在楼下抢救室里瞳孔扩散,妈妈正在十字路口撞击变形,爸爸正在血泊里听见救护人员说:
“又是这个小区……上次电梯事故也是他们物业经理。”
九
尾声
三天后,小区公告栏贴出通知:“因重大安全事故,16栋电梯永久封闭。”
落款是“临时业委会”。
陈家的防盗门贴着封条,猫眼上蒙着一层灰。偶尔有野猫在门前徘徊,嗅着门缝里渗出的、若有若无的火腿肠气味。
夜里,地下车库的灯坏了两盏。黑暗里,三棱钉偶尔反射出微光,像某种蛰伏的兽。
电梯井深处,万寿菊图案的公交卡被保洁员扫进簸箕时,背面还沾着一滴干涸的血。卡片翻转的瞬间,隐约可见卡套上印着一行小字:
“平安出行,阖家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