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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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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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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君似在桃花源

逢君似在桃花源

晨雾初散,我循着一条无名小径,从喧嚣的市井抽身而出。布鞋俗路,布衣微凉,只觉身后万丈红尘被一重重山影隔开,像一页页翻过的旧书,渐渐合拢。忽闻溪水潺潺,似有古琴低诉;再抬眼,桃林夹岸,花雨轻洒,如谁将天上的云霞揉碎,撒向人间。那一刻,我不知身在何朝何世,却分明听见花瓣落在衣襟上的声音,像一声极轻的呼唤——“君来何迟?”

行过花径,足下苔痕湿滑。枝头残露滴在眉心,凉得透骨,却又将一夜倦意洗尽。忽见一翁,布袍鹤发,倚石而坐,膝头横一张无弦之琴。他抬眼看我,笑意温温,像早已料定我今番会来。我问他此何地,他只答:“安心处。”我又问名姓,他道:“林鉴堂。”三字轻若飘絮,却似落在古井里,回声悠长。

翁邀我入石亭。亭畔一泓碧水,倒映云天;水中桃花瓣回旋,如红鱼溯游。亭内石案上,摊着六页素笺,墨迹未干,正是《安心诗》。翁说:“世人皆向外寻药,不知心疾须心医。你若能读得此中意,便不必再寻桃花源。”我俯首细读其一云:“却把无形妙药医”,似有一阵清风穿胸而过,吹散积霾;其二云:“引入尧夫安乐窝”,我便闻见一缕幽香自案上香炉袅袅升起,牵我回到儿时祖母的灶房;其三云:“念绝悠然见太清”,抬头果见云破日出的刹那,天空澄澈得近乎无物;其四云:“明月一轮圆皎皎”,恰在此时,山高处涌出一钩冰魄,不怕白云遮挡,不屑有风吹过;其五云:“洞里桃花日日鲜”,我回首,方才落英缤纷的枝头,又绽新蕊,像岁月在此停驻;其六云:“心安那有病来时”,忽觉周身血脉平缓,连呼吸也长出羽翼,轻轻掠过心湖,不留涟漪。

我读一句,天地便随之一新;读六句,竟忘了来时路。翁笑而不语,只将手中无弦琴轻轻一拨。无声,却有一阵松涛自远山奔至;无弦,却有一曲云水自心田流出。我忽悟:原来弦在心上,音在境外。

翁起身,引我穿林越涧,到一峭壁。壁间藤蔓低垂,掩一洞口。他拨开藤叶,请我入内。洞内非石非土,竟是一方村落: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篱畔黄犬摇尾,檐下稚子读书。村人见翁,皆呼“林先生”,又向我作揖,称“远客”。我愕然:我方才还在读他写在纸上的诗,怎转眼却走进他诗中的世界?

翁于村中植桃千株,春则花如云,夏则果若霞。他晨起扫花径,午间晒药草,暮则坐石上,与邻翁说《易》。夜来月满,他携一壶松醪,邀我登坡头,对影而歌。歌曰:“身外事,纷纷耳;心中月,皎皎耳。”歌声不高,却随风越陌度阡,将千家灯火一一擦亮。

我居数日,见村人晨起必静坐一炷香;孩童放学,亦合掌向树三拜,曰“谢汝成荫”。妇人挑水,一步一念“轻安”;老叟编篱,一弯一声“放下”。他们无诗,却句句是诗;他们无琴,却步步成韵。我问翁:“此真桃花源耶?”翁笑指我心:“桃源本不远,只隔一念。念净则花开,念浊则花谢。”

忽一夜,风雨骤至,桃林落红无数。我惊起,披衣寻翁。见翁独立石桥,手持竹帚,扫花入水。雨湿其须,他不以为意,口占一绝:“纷纷红雪覆清流,流向人间洗客愁。若使此心无住着,东风吹尽也温柔。”我伫立雨中,泪与雨俱下:原来花可落,而心可不落;风可急,而念可不急。

翌晨,雨歇云散。洞口藤萝更翠,桃花却凋零过半。翁曰:“春去矣,君亦当归。”我惶然:“归往何处?”翁曰:“从来处来,归来处去。”遂以竹杖画地,示我一条草色微茫的小径。我踟蹰:“恐再入尘网,心又生尘。”翁以手抚我顶,如抚一瓣落花:“心若不忘桃源,则处处皆桃源;心若自失,则桃源亦成迷津。”

我循径行,数步一回首。翁与村落渐远,唯闻鸡犬之声,与溪响相和,若近若远。再回首,但见万树桃花化作一天红霞,而霞光深处,翁影已渺。忽有风来,吹落我襟上旧瓣,低头欲拾,却已化作一方素笺,正是《安心诗》其一,墨迹犹新:“翻身跳入太虚时”。我抬眼,小径已尽,却见车水马龙、万丈红尘——原来我仍站在最初离开的街口,只是手中多了一瓣桃色的诗笺。

自后每逢困顿,我即于案头焚一炉静香,展读六诗。城市的霓虹再亮,也遮不住那轮从洞口携来的明月;人声再喧,也盖不过那曲无弦的松风。我始知:逢君不在世外,恰在我心深处;桃花源亦非地理,乃一念澄明。

今宵桂子落窗,月光如潮。我拈一瓣干花,夹入书页。花已枯,而色犹鲜,正如那段桃源记忆,虽远犹近。忽忆翁言:“若使此心无住着,东风吹尽也温柔。”遂提笔续写一行——“逢君恰在桃花源,君去桃花仍笑春风;我自把花汁研墨,写向人间作药香。”写罢,。窗外车流如织,而我心内阡陌,桃花正缓缓开。

醒来,犹记林翁,翻看枕边文末注释:林鉴堂者,清代隐逸诗人、养生学家,生平如烟云渺,生卒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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