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要”,不是“我想”,而是“愿”。“愿”字里藏着因果,也藏着回环——先有了种子,才有花开;先有了风声,才有空谷回响。风本身没有形状,它只在掠过草尖、掀动湖水、穿过耳畔时才被世界认出。人也如此:我们真正的形状,是在与他人、与万物相遇时才被勾勒出来。倘若相遇时不带占有,只带温度,那么我便成了“自在”本身。
自在,不是“我在”,而是“自”在。“自”是根,“在”是花;“自”是初心,“在”是当下。根若不动,花自摇曳;初心若寂,当下自明。于是,风不必问去处,它一路写下的都是“路过”;人不必问归程,他一路拾起的都是“经过”。
我曾在富锦城的巷口,看见一位卖茉莉的老人。竹篮里花朵堆雪,她却不叫卖,只低头编着一条细细的花绳。晚风掠过,吹散几瓣清香,落在行人肩上。有人匆匆踏过,有人驻足掏钱,也有人俯身为她拾起掉落的剪刀。老人始终微笑,像巷口那盏不声不响的灯笼,只负责照,不负责留。
那一刻,我忽然懂了“心若无事,风亦温柔”——不是风忽然改了脾气,而是老人心里没有钉子,风便不必带着锯子来。世间万象,不过是一面镜子,照见我们内在的波澜。你若澄澈,它便回以温柔;你若皱缩,它便回以褶皱。
我想起少时读《庄子》,“大块噫气,其名为风”。那时只觉浪漫,如今才懂慈悲:风是天地在呼吸,呼出去的是郁结,吸进来的是清凉。人若也能如此一呼一吸,把执念化作云烟,把云烟化作雨露,便日日是好日,夜夜是清宵。
风过山岗,从不问哪棵松树留它过夜;掠过江河,从不问哪朵浪花为它沸腾。它只是经过,于是山岗有了松涛,江河有了涟漪。
有一年冬末,我独自去别拉音子山。积雪未消,木阶滑如镜。我攀至半山,气喘如牛,心里只剩一个念头:登顶。忽然一阵风来,卷着碎雪扑在脸上,像一记清脆的耳光。我停住,看见脚下枯枝横斜,一只灰雀在枝头轻啄,雪沫簌簌落下,像一场微型的流星雨。那一刻,登顶的念头松动了,像被阳光晒化的冰凌,滴滴答答落回大地。
我索性坐在石阶上,听风穿过枯草,发出低低的箫声。远处山峦层层叠叠,像被谁随手泼洒的水墨,淡到几乎要融化在天空里。我忽然明白:山不需要我征服,它只需要我经过;风不需要我收藏,它只需要我听见。念头一旦松开,天地便宽,所有陡峭都变成柔软的褶皱。
风也从不携带行李,却一路收获掌声——树叶鼓掌,麦浪鼓掌,风铃鼓掌。人却常被行李压弯了腰:想要更大的房子、更亮的灯、更响的名。欲望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拉链,越拉越长,直到把人生本身拉成两半。
我在别拉音子山里遇过一位修行者。草棚为顶,土墙为壁,灶台上只有一口铁锅、两只粗碗。他却能指着门前两棵李子树笑出满脸春风:“你看,左边那棵甜,右边那棵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午后阳光斜照,李子树把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幅年年不重样的剪纸。修行者的影子也落在墙上,与树影重叠,分不清谁是树、谁是他。
我下山时,他摘了三个李子塞进我包里,说:“甜中带涩,是提醒。”我一路走,一路咀嚼,先甜后涩,再涩再甜,像一条回环的河。原来“足”不是“足够多”,而是“足够少”——少到能看清每一粒尘埃里的光,少到能听见每一阵风声里的偈语。
风也有牙齿,但却从不咬人,只在夜里轻轻叩窗,像一位老友提醒你加衣。人却常把言语磨成匕首,一句“为你好”便足以见血封喉。
我见过两位老友,因一句“你变了”而十年不见。再重逢时,白发对白发,欲言又止,只剩一声叹息。叹息里,十年光阴呼啸而过,像一场来不及收拾的暴风。倘若当年有人肯把话锋收一收,哪怕只收半寸,也许就能留下一条缝,让月光漏进来,让彼此看见对方眼里的旧山河。
于是我开始练习“收锋”,恰是写毛笔字。母亲唠叨时,我不再顶嘴,只递一杯温水;路人冲撞时,我不再瞪眼,只侧身让开。话语一旦钝了,便长出柔软的内里,像经年的宣纸,能包得住火,也能盛得住泪。
风也会迷路,也会走到无路可走。但它不喊痛,只就地躺下,变成一朵云,或者一泓水。人却常在“水穷处”捶胸顿足,忘了抬头。
有一年我登山,徒步陡峡。峡谷深如刀劈,瀑水怒如奔马。到一处绝壁,前方无路,后方是悬崖,雨忽然倾盆而下。我浑身湿透,心里生出巨大的恐慌:若山洪暴发,若泥石滚落……我僵在原地,像一根钉进岩石的钉子。
就在那时,云雾从谷底升起,先是丝丝缕缕,后来铺天盖地。对面的雪山被切成一段一段,像被谁轻轻翻动的经卷。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水面上,整条水流忽然变成流动的黄金。我忘了恐惧,只顾看云:它们一会儿像羊群,一会儿像海浪,一会儿又像无数只缓缓合拢的佛手。
那一刻,我懂了“水穷”不是绝路,而是转机——水穷之处,恰是云起之时。云起之时,恰风在舞。人若肯坐下,便与天地平起平坐;若肯抬头,便看见天空替自己安排的惊喜。
风之归:回到“我”,也回到“无”。风最终要去哪里?去下一阵风的路上。人最终要去哪里?去下一个呼吸里。
《自在歌》的最后一句是“行至水穷,且坐看云”。读到此处,总想起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千年之隔,两句竟能遥遥相和,像两股风在山顶相遇,互相作揖,又各自上路。
自在不是终点,而是起点;不是状态,而是能力。它像风,看似无形,却能在每一枚树叶上留下指纹;看似无根,却能在每一粒尘埃里找到故乡。
我愿是一缕自在的风——掠过你的耳畔时,不带走你的秘密,只吹散你的疲惫;穿过你的指缝时,不留下我的重量,只带走你的清愁;吹灭你掌心的灯时,不让你陷入黑暗,只让你看见满天星斗。
倘若有一天,你在某个水穷之处遇见我,请别惊讶,我只是恰好路过,而你恰好坐下。我们无需寒暄,只需一起抬头,看云。云卷云舒,皆是好风景;风来风去,都是自在人。